李德成：金瓶掣签制度的当代实践与价值

1995年11月29日，认定第十世班禅转世灵童正身的金瓶掣签仪式在拉萨大昭寺释迦牟尼像前，按照藏传佛教仪轨隆重举行。西藏嘉黎县的坚赞诺布中签，随后被国务院批准继任为第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即班禅额尔德尼·确吉杰布。2025年正值这一重大事件发生30周年，回顾这一严格遵循历史定制与宗教仪轨的重大事件，深入认识金瓶掣签制度在维护国家主权、规范藏传佛教传承、促进边疆稳定方面的重要价值，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一、金瓶掣签制度的形成与延续

历史上，藏传佛教活佛转世制度形成之后，逐步发展出一套符合藏传佛教教义的传统做法与仪轨。然而在数百年沿袭过程中，受世俗社会因素不断影响，这一制度渐失清净本义，弊端丛生，甚至危及藏传佛教的健康传承。为根除这些积弊，清乾隆皇帝应八世达赖喇嘛“立定法制”“垂之久远”的请求，在1792年派遣大军入藏驱逐廓尔喀入侵者取得胜利之后，谕令进藏官员筹议善后章程，制定了活佛转世的金瓶掣签制度。第二年，清朝政府正式颁布《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章程的第一条即明确规定，今后活佛转世过程中实行金瓶掣签制度。

章程颁布后，以八世达赖喇嘛强白嘉措为首的西藏地方政府将章程及有关文件译成藏文，作为当时最重要的法律文书在全藏施行。时值藏历水牛年，故称《水牛年文书》。同时八世达赖喇嘛向全藏颁布《水牛年文告》，详细规定了金瓶掣签的具体办法。《水牛年文书》和《水牛年文告》成为实施金瓶掣签制度的重要依据。

金瓶掣签制度颁布后，也得到了七世班禅额尔德尼·旦白尼玛的热烈拥护。班禅额尔德尼转世系统是藏传佛教格鲁派最大、最具影响力的转世系统之一，其转世事宜历来备受世人瞩目。1792年，在金本巴瓶制成以后，乾隆皇帝特派御前侍卫惠伦等将金本巴瓶送到拉萨。七世班禅额尔德尼赞叹：“此次钦差大人送金本巴瓶来藏，全为保护黄教”，“实在感激天恩，无可图报，惟有率领众喇嘛，虔诵万寿经，祝延圣寿。”金瓶掣签制度创立以后，八世、九世、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均通过金瓶掣签认定，仅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经中央政府特批免予金瓶掣签。

金本巴瓶

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心怀爱国爱教本愿，在圆寂前四天（1989年1月24日），就自身转世问题明确指出：“我想在释迦牟尼像前，采取‘金瓶掣签’的办法来确定。”这是他临终前的重要遗愿。1989年1月28日，十世班禅圆寂。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其转世工作，于1989年1月30日作出了《关于第十世班禅大师治丧和转世问题的决定》，明确“由扎什伦布寺民主管理委员会负责，并视必要请中国佛教协会、佛协西藏分会协助，办理第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转世灵童的寻访、认定等事宜，报国务院批准”。出于对班禅大师遗愿的尊重，出于对广大藏传佛教信教群众宗教信仰、宗教感情的尊重，出于对藏传佛教宗教仪轨的尊重，遵照历史定制，十世班禅转世灵童最终通过金瓶掣签仪式得以认定。

二、十世班禅转世的金瓶掣签活动

依照历史定制和有关法律法规，1989年8月19日，国务院正式批复了扎什伦布寺通过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转呈的《关于寻访认定第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转世灵童的请示》，批准成立了由十世班禅的经师嘉雅活佛、扎什伦布寺民主管理委员会部分成员和主要活佛、堪布、高僧以及其他涉藏工作重点省知名大活佛参加的转世灵童寻访工作领导班子，由他们具体领导转世灵童的寻访工作。同时还组成了以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和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中国佛教协会西藏分会名誉会长帕巴拉·格列朗杰为总顾问的顾问班子。

灵童寻访领导小组经过多次集体讨论和研究，制订了灵童寻访、认定工作方案，使寻访、认定工作严格按照宗教仪轨和程序进行。主要仪轨包括诵经祈祷、观看圣湖显影、秘密寻访聪慧灵异儿童、查验灵童、金瓶掣签等。

1994年2月，寻访领导小组派出由高僧大德组成的三个秘密寻访小组进行秘密寻访。经过一年多努力，在西藏、青海、四川、甘肃、云南五个省区的46个县内，寻访到了28名灵异的男童。1995年1月，各寻访小组人员集中后，根据观湖确定的方位、属相、驻地特征和实地寻访的情况以及男童的不同吉兆，经过认真分析，反复比较，逐一筛选，首先从28名灵异儿童中确定了7名重点候选人，并最终确定了3名候选灵童。

按照历史定制，实行金瓶掣签制度时，应首先由地方政府将按照宗教仪轨寻访到的候选灵童的情况禀报中央政府，请求准予举行金瓶掣签。1995年11月8日至11日，班禅转世灵童寻访领导小组第三次会议在北京召开，全国藏传佛教界主要的高僧大德聚集在一起，就班禅转世灵童寻访认定中的一些重大问题进行了认真、严肃、充分地讨论。与会的宗教界人士经过充分酝酿，一致认为，以扎什伦布寺活佛、高僧为主组成的寻访班子，严格按照宗教仪轨和程序，认真寻访出的3名班禅转世灵童人选完全可以作为参加金瓶掣签的对象，恳请西藏自治区政府审核后报请国务院批准掣签。1995年11月25日，国务院批准了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关于确定三名男童为第十世班禅转世灵童金瓶掣签候选对象的请示》，这样参加金瓶掣签的3名候选灵童经国务院批准正式确定。

1995年11月29日，第十世班禅转世灵童金瓶掣签仪式在拉萨大昭寺举行。图为中国佛教协会西藏分会会长波米·强巴洛珠在掣签。

按照历史定制，由中央政府批准参加金瓶掣签的候选灵童后，方可择日在释迦牟尼佛像前，由中央政府派员主持仪式并掣签认定转世灵童。1995年11月29日，认定十世班禅转世灵童正身的金瓶掣签仪式按照藏传佛教仪轨隆重举行。国务院代表、国务委员罗干，国务院特派专员、西藏自治区政府主席江村罗布，国务院特派专员、国务院宗教事务局局长叶小文共同主持了金瓶掣签盛典。班禅转世灵童寻访总顾问帕巴拉·格列朗杰，西藏自治区有关负责同志，灵童寻访领导小组和顾问小组成员，来自各地的藏传佛教活佛、高僧，汉语系和巴利语系佛教代表以及信教群众代表数百人参加了盛典。

按照历史定制，金瓶掣签仪式开始后，将候选灵童名字写好贴在象牙签牌上，中央政府代表、在场高僧和候选灵童父母等要现场查看签牌。江村罗布郑重宣布金瓶掣签仪式开始后，两名金瓶护卫喇嘛将金瓶捧到供桌中央，工作人员将瓶盖揭开，取出象牙签牌，将用藏、汉文书写好的3名候选男童的名字贴在签牌上，置于托盘内。在场的国务院代表、国务院特派专员、西藏自治区有关负责同志、佛教界的高僧和3名候选灵童的父母，一一查看了写有3名候选灵童名字的签牌。确认无误后，由国务院特派专员叶小文再次核验后加以密封，并宣布名签书写正确。

按照历史定制和宗教仪轨，签牌密封后要将金瓶供于佛像前由众僧诵经祈祷。时任扎什伦布寺民主管理委员会主任的喇嘛·次仁恭敬地向释迦牟尼像和金瓶叩头礼拜，将3支名签收入金瓶，盖好瓶盖。两名护卫喇嘛恭敬地将金瓶供于佛祖像前。同时，在场喇嘛和高僧齐声诵唱《金瓶经》和《上师颂》等经典进行祈祷。

按照历史定制和宗教仪轨，十世班禅转世的金瓶掣签由中国佛教协会西藏分会会长、寻访领导小组成员波米·强巴洛珠活佛执行掣签，他向释迦牟尼像叩首，祈祷佛祖慈悲法断，然后按仪轨从金瓶中掣出一签，交予主持仪式的江村罗布。江村罗布接过名签，取下绸袋，向公众展示，随后将名签交给西藏自治区政府副主席拉巴平措，并由他逐一呈罗干、叶小文以及其他高僧活佛、自治区有关负责同志和中签男童的父母查看，然后将名签插在金瓶旁的青稞供器上。接着，扎什伦布寺民主管理委员会副主任平拉将金瓶中另两支余签取出，请国务院代表、国务院特派专员、高僧活佛、自治区有关负责同志和未中签的2名儿童的父母查看，然后报告余签验核无误。江村罗布宣布嘉黎县的坚赞诺布中签，待报请国务院批准，继任第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全场活佛、高僧、信教群众为“神断”胜利齐声欢呼，并向空中抛撒象征吉祥圆满的青稞粒和花瓣，以示庆贺。中签灵童父母向释迦牟尼佛像和金瓶顶礼叩头，同时向国务院代表、国务院特派专员以及高僧大德等敬献哈达。至此，金瓶掣签仪式圆满结束。

按照宗教仪轨，转世灵童经金瓶掣签认定后举行了剃度仪式，并由主持剃度的波米活佛为其取法名：吉尊·洛桑强巴伦珠确吉杰布·白桑布，意思是至高无上法力无边仁和慈祥的万乘法主，与名号合起来简称班禅额尔德尼·确吉杰布。

按照历史定制，在金瓶掣签的当天下午，在拉萨班禅行宫雪林·多吉颇章举行了隆重的册立典礼。国务院代表、国务委员罗干宣读了国务院于当日发出的《国务院关于特准经金瓶掣签认定的坚赞诺布继任为第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的批复》。1995年12月8日，班禅额尔德尼·确吉杰布坐床继位典礼在扎什伦布寺庄严隆重举行。国务院代表、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李铁映，国务院特派专员、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江村罗布，国务院特派专员、国务院宗教事务局局长叶小文主持并督察了坐床典礼。李铁映宣读了《国务院对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关于举行第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坐床典礼的请示〉的批复》，并代表国务院授予班禅金册金印。至此，十世班禅转世工作圆满完成。

三、金瓶掣签制度的当代价值

纵观十世班禅转世灵童认定的金瓶掣签活动，整个过程庄重庄严、殊胜圆满，完全依规依制、如理如法，堪称金瓶掣签制度的当代典范。这项活动的圆满完成，既是党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正确指引的结果，也是广大藏传佛教界人士凝心聚力的成果；既体现了党中央、国务院对班禅转世工作的高度重视，也反映了广大藏传佛教界人士爱国爱教的深厚情怀。

（一）落实党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中国共产党始终全面贯彻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广泛团结藏传佛教界人士，也积极引导藏传佛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在十世班禅转世工作中，党和政府推动金瓶掣签制度依规依制、如理如法实施，最终促成转世工作圆满完成。这一实践不仅赢得了广大僧俗群众的衷心拥护，切实保障了藏传佛教信教群众的宗教信仰需求，更确保了藏传佛教活佛转世制度的健康传承，为西藏和涉藏工作重点省的稳定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从本质上看，通过金瓶掣签圆满完成十世班禅转世工作，正是党的宗教政策在藏传佛教活佛转世管理领域的一次成功实践。

（二）传承活佛转世的民主决策传统。历史上，活佛转世的寻访与认定，需依照历史定制与宗教仪轨通过民主决策完成，这是藏传佛教长期形成的优良传统。清中央政府推行金瓶掣签制度，本质上正是对这一民主决策传统的继承与规范。在十世班禅转世过程中，金瓶掣签活动充分体现了这一传统：不仅集中了以扎什伦布寺活佛、高僧为主的寻访班子的集体智慧，还广泛征求了广大藏传佛教界的意见建议，深刻反映出班禅转世过程中的民主决策精神。而这一实践，也在事实上推动了活佛转世民主决策原则的健康传承与延续。基于对这一传统的尊重，2007年国家宗教事务局出台《藏传佛教活佛转世管理办法》，明确规定“转世灵童由省、自治区佛教协会或者中国佛教协会根据宗教仪轨和历史定制认定。任何团体或者个人不得擅自开展有关活佛转世灵童的寻访及认定活动”，从规章制度层面正式固化了活佛转世的民主决策原则。

（三）维护活佛转世的神圣性与严肃性。一方面，金瓶掣签的神圣性体现在法断认定原则上。佛教历来主张“依法不依人”，即处理佛教内部事务须依据佛法原则而不依据个人意愿。基于此，藏传佛教遵循“灵童真身神断法”来认定转世灵童的真身或正身，既不由转世者个人意愿决定，也不依他人意愿而定，而是以活佛转世的历史定制、宗教仪轨为基础，由佛、菩萨的意愿或意志进行“法断”。这种认定方式的神圣性，源于活佛转世的根本目的：藏传佛教认为，活佛化生世间是为秉承教义、行菩萨愿、救人救世，故在佛祖像前金瓶掣签、听凭佛祖加持法断，是最崇高、庄严且公允的方式。另一方面，金瓶掣签的严肃性通过“如理如法”的实际认定过程充分体现，十世班禅转世的金瓶掣签活动完全顺应藏传佛教界的意愿，既完整传承“灵童真身神断法”的精神、实现“法断认定”的目的，又严格遵循活佛转世的宗教仪轨与历史定制，全面彰显了活佛转世的神圣性与严肃性，也为当代金瓶掣签实践树立了典范。

（四）推进活佛转世事务管理的法治化进程。依法管理活佛转世事务，是我国依法管理宗教事务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历史脉络看，不同时期的中央政府均以法规形式规范活佛转世事务管理。元、明时期，中央政府对大活佛的封授制度，已体现出法治原则与精神；清中央政府颁布《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八世达赖喇嘛据此发布《水牛年文告》，民国中央政府颁布《喇嘛转世办法》，这些都是实行金瓶掣签制度的具体法规。十世班禅转世的金瓶掣签活动，严格遵循活佛转世的原则、条件、申请报批及灵童认定后报批等流程，突出历史定制尤其是中央政府批准继任的原则，不仅遵循了历史上关于活佛转世事务管理的法治精神，而且进一步推进了活佛转世事务管理的法治化进程。2007年《藏传佛教活佛转世管理办法》的颁布，标志着藏传佛教活佛转世事务管理进入更规范、明晰、全面的阶段，具有重要的历史与现实意义，也深刻印证了活佛转世事务管理必须遵循法治原则的核心要义。

回溯十世班禅转世灵童认定这一严格遵循历史定制与宗教仪轨的重要事件，既能深化对金瓶掣签制度历史必然性与现实必要性的认识，也为今后做好藏传佛教工作提供有益启示：唯有始终坚持党的宗教政策、尊重藏传佛教的优良传统、严格依法管理藏传佛教事务，才能持续巩固国家统一、民族团结的大好局面，推动藏传佛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促进藏传佛教在新时代健康传承，为西藏及涉藏工作重点省的高质量发展、长治久安注入持久动力，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贡献积极力量。

（来源：微言宗教，本文原载于《中国宗教》杂志2025年第11期，作者李德成系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副总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