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孙鹏浩，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元史研究室/民族与边疆研究中心副教授。
【摘要】帝师是元代宣政院最高官员，总领吐蕃事务，同时是全国佛教领袖。因帝师历史关涉西藏地方的基本政治史，此前已得到学界大量关注，但受限于基础材料的不足而进展缓慢，一些基本史事未得澄清。文章通过约14世纪成书的《泽乌持律大士传》、1429年尼德瓦所著萨迦世系史《奇异史·花簇》和15世纪成书的《噶锡巴·日必星吉传》3份藏文材料，钩沉元武宗至大二年至四年（1309—1311）间一位名为朵思麻巴辇真乞剌思（མདོ་སྨད་པ་རིན་ཆེན་གྲགས།）的帝师，梳理基本史料如汉文《元史》和藏文《雅隆尊者教法史》等记载的缺陷。从该案例可以看出，若要继续探寻帝师在促进元代各民族交流和管理佛教事务等多方面的作用，需要特别关注正史以外的元明时期藏族人物传记等资料。
【关键词】元代帝师；元武宗；朵思麻巴；辇真乞剌思
帝师是元代宣政院这一行政机构的最高官员，总领吐蕃事务，同时也是全国范围的佛教领袖。因帝师的历史关涉元代西藏地方的基本政治制度和元代佛教的研究，长期受到国内外学界关注，但目前整体的帝师历史研究仍集中于对时间和人名等基础信息的重构。另外，除了八思巴，后来的帝师少有作品或传记传世，人物事迹也多为勾勒描述，需要综合多种资料，才能略窥其大致生平，且他们与各个时期地方政治、朝廷风气等时代要素的关联等内容尚未得到研究。这一研究现状与基础材料缺失有关。例如，《元史》卷202《释老传》仅仅提供了一份不全的帝师名单及任期，且颇多讹误。学者据此及《元史》他处的记载，再翻检藏文材料，才整理出一份历任帝师的名单。即便如此，尚有诸多记录无法在汉藏材料间勘同。
随着我国民族文献保护工作的展开，越来越多的藏文材料被发掘、整理和公布。除了各地出土的新文献为元代西藏历史研究带来的启发，从元明传记或佛教史中也可推进帝师历史的研究，本文即从后一角度作出尝试。下文中我们将看到，在元人传记中提到一位武宗朝的帝师，可能来自安多地区且不属于萨迦款氏（འཁོན།）家族。《元史》中对武宗朝帝师记载的混乱，或许源于当时宣政院与其他中央机构之间的博弈导致当时帝师职位不明。
一、向纳塘寺赠送大红布料的帝师
这位此前未知的帝师，出现在泽乌·扎巴尊追（ཟེའུ་གྲགས་པ་བརྩོན་འགྲུས། 1253—1316，元译可拟为乞剌思巴遵古鲁思）的传记《泽乌持律大士传·显明如意宝》（དཔལ་ལྡན་ཟེའུ་འདུལ་འཛིན་ཆེན་པོའི་རྣམ་ཐར་གསལ་བྱེད་ཡིད་བཞིན་ནོར་བུ།）中。泽乌·扎巴尊追，常被称为泽乌持律者（ཟེའུ་འདུལ་འཛིན།），曾于1292年前往朝廷，1304年前后回到纳塘寺担任住持。他在沟通汉藏佛教文化方面的事迹，特别是为忽必烈做药师佛和十六罗汉佛事的历史，最近有魏文《西藏十六罗汉信仰在元明之际的骤兴及其多重功能》一文作出详细研究。本文所关注的是他回到纳塘寺后接受一位名叫朵思麻巴辇真乞剌思的帝师赠礼一事。该传记中记载：
གསེར་ཆོས་བཞེངས་པ་རྣམས་ཀྱི་ནམ་བཟའ་ནི། མདོ་སྨད་པ་ཏི་ཤྲི་རིན་ཆེན་གྲགས་ཀྱིས། ཏ་ཧུན་ཆགས་གང་མ། རི་མོ་པད་མ་འདབ་བརྒྱད་ཀྱི་ནང་ན་བཀྲ་ཤིས་རྟགས་བརྒྱད་ཡོད་པ། ཟུར་བཞི་བུམ་པས་བརྒྱན་པ་བརྒྱ་རྩ་བརྒྱད་ཕུལ་ནས་བཀའ་འགྱུར་བཞེངས་པར་ཞུས་པས། ད་ང་རྒས་པས་བཀའ་འགྱུར་བཞེངས་པར་མི་ནུས་ཏེ། སྣར་ཐང་གི་གང་ཟག་གསེར་ཆོས་བཞེངས་པ་ད་ལྟ་ཡོད་པ་རྣམས་ལ་ཕུལ་བས་མཆི་གསུང་ནས།
包裹金字经书的布料的情况如下。朵思麻巴帝师辇真乞剌思献上一百零八匹的洽冈玛大红布料并请求修造《甘珠尔》，其图案为八瓣莲花，莲花内还有八吉祥图案，四角有宝瓶装饰。泽乌大士说：“如今我已年迈，就送给纳塘寺里那些修造金字佛典的人们吧!”
帝师赠送的这种名为大红的布料，在藏文里写作“ཏ་ཧུན”“ཏ་ཧུང”或“ཏ་ཧཱུཾ”，因西藏本土没有此种布料，故直接音写汉语。该词最早见于1244年阔端邀请萨班前往凉州的书信中，作“གོས་ཏ་ཧཱུཾ་གི་ཆོས་གོས”，旁注“ཏོན་ཇི”（缎织？）、“དམར་ཆེན”（大红的藏语直译）和“རྒྱ་སྲ”（汉语“袈裟”），排在白银（དངུལ།）之后、珍珠（མུ་ཏིག）之前。显然是作为重要的随信礼物赠送给萨班的。
据元人笔记《解酲语》，“国初，起圆殿于西宫中，以居住西僧；僧官皆戴茜帽。”说明藏僧僧官的帽子是茜草表征的大红色的。可见，红布在藏传佛教僧众中兼有宗教与政治权力的意味。八思巴在一封木牛年仲春十四日（1265年3月2日）写的信中，就提到他献给一位学者（身份待考）的礼物中有专门用来做帽子的红布：“红色布匹无瑕，献上为您做冠”（དར་ཡུག་དམར་པོ་མ་ཉམས་པ། །ཁྱོད་ཀྱི་ཅོད་པན་སླད་དུ་འབུལ། །）。可以说，这种红色布料是元代朝廷与西藏地方之间交流的重要物资。
这次帝师向纳塘寺赠礼的具体时间不明，但可以推测一定是在泽乌返回纳塘寺的约1304年之后至他去世的1316年之间。然而，无论是《元史》还是《雅隆尊者教法史》（ཡར་ལུང་ཇོ་བོའི་ཆོས་འབྱུང་།）等目前常用的汉、藏文与帝师相关的资料中，此时间段内并未出现这样一位名叫辇真乞剌思的帝师。幸运的是，在最近出版的一部1429年成书的以萨迦世系为中心的佛教史中，包含有一份全新的帝师史料，其中明确提到了武宗朝至大年间的这位名为朵思麻巴辇真乞剌思的帝师。
这份新材料在跋文中自称为《奇异史·花簇》（ལོ་རྒྱུས་ངོ་མཚར་སྣང་བ་མེ་ཏོག་གི་ཆུན་བུ།），由尼德瓦·南喀藏卜（ཉི་ལྡེ་བ་ནམ་མཁའ་བཟང་པོ།生卒年不详）完成于1429年，内容除了包含一般的佛教史，对萨迦款氏家族的记录最为详细。《奇异史·花簇》中有一段题为“诸位帝师执掌大都花园寺之历史（ཏའི་ཏུའི་ཕོ་བྲང་ནང་གི་མེ་ཏོག་ར་བའི་གདན་ས་ཏི་ཤྲིས་བཟུང་ཚུལ།）”，乃是一份历任帝师的全新材料，其中有关武宗朝帝师的相关段落如下：
དེ་ནས་སྦྲུལ་ནས་བཟུང་སྟེ་ལོ་ལྔའི་བར་ཏི་ཤྲི་སངས་རྒྱས་དཔལ་གྱིས་མཛད། འདིས་བོད་དུ་ཆོས་འཁོར་ཆེན་པོ་སྐུ་ཁམས་བཟང་བའི་བར་ལ་ཆོས་འཁོར་གཅིགསྐུ་གཤེགས་ནས་ཆོས་འཁོར་གཅིག་བསྐོར། དེའི་རྗེས་ལ་མདོ་སྨད་པ་ཏི་ཤྲི་རིན་ཆེན་གྲགས་ཀྱིས་ལོ་ངོ་གསུམ་བྱས། དེ་ནས་འཕགས་པ་ཀུན་དགའ་བློ་གྲོས་གདན་དྲངས། དགུང་ལོ་བཅུ་བཞི་པ་ལ་ཏི་ཤྲི་མཛད། དགུང་ལོ་ཉེར་བཞི་པ་ཆུ་ཕོ་ཁྱི་ལ་བོད་དུ་བསྙེན་རྫོགས་ལ་བྱོན། ཆོས་འཁོར་ཆེན་པོ་བསྐོར། ཡབ་བླ་མ་བདག་ཉིད་པ་དེ་ལོ་སྐུ་གཤེགས། གཤེགས་རྫོངས་ལ་ཆོས་འཁོར་གཅིག་བསྐོར། དེ་ནས་གོང་དུ་བྱོན། ལོ་བཅུ་དྲུག་གི་བར་ཏི་ཤྲི་མཛད། དགུང་ལོ་ཉེར་དགུ་པ་མེ་མོ་ཡོས་ལ་ཞི་བར་གཤེགས་སོ། །
蛇年（1305）以后五年之间，由相加班担任帝师。该帝师健在时，在吐蕃举行了一次大法会；去世后，也举行了一次大法会。其后，朵思麻巴帝师辇真乞剌思担任帝师整3年。此后，迎请圣者公哥罗古罗思［监藏班藏卜］。他14岁（1312）担任帝师。24岁水狗年（1322）时前往吐蕃受比丘戒，作巡回讲法。其父喇嘛答尼巴当年去世。做了一次追荐大法会。此后回到朝廷，做了16年帝师，29岁的火兔年（1327）去世。
由此可知，尼德瓦认为在1305—1327年这23年之间有3位帝师：相加班在位5年（1305—1309），朵思麻巴3年（1309—1311），公哥罗古罗思监藏班藏卜16年（1312—1327）。
除以上两部文献，还有一份材料间接提到了这位帝师，即星吉藏卜（སེང་གེ་བཟང་པོ། 生卒年不详）于15世纪写成的噶锡巴·日必星吉（བཀའ་བཞི་པ་རིགས་པའི་སེང་གེ1287—1375）的传记。其中提到14世纪中期传主的弟子情况如下：
དེ་ལྟར་བསྟན་པའི་གསལ་བྱེད་ཆེན་པོ་དེའི་སྙན་གྲགས་ཕྱོགས་སུ་ཁྱབ་པས་བྱང་མདོ་སྨད་ནས་བླ་མ་མཛེས་ཏོག་པ་དང་། ཏི་ཤྲཱི་རིན་ཆེན་གྲགས་ཀྱི་དབོན་པོ་ཆོས་ལྡན་སེང་གེ་པ་དང་། རྒྱལ་རོང་ནས་བླ་མ་ཡེ་ཤེས་དབང་ཕྱུག་པ་ལ་སོགས་ཀྱི་གདུལ་བྱ་ཡུལ་སྣ་ཚོགས་ནས་འདུས་པ་བྱུང་ངོ་།
如此，大士的名声传遍四方，因此聚集了诸多弟子，包括从北方朵思麻前来的喇嘛泽道巴和帝师辇真乞剌思（ཏི་ཤྲཱི་རིན་ཆེན་གྲགས།）的侄儿搠思丹星吉八（ཆོས་ལྡན་སེང་གེ་པ།），以及从嘉绒来的喇嘛亦摄思汪术八（ཡེ་ཤེས་དབང་ཕྱུག་པ།）等等。
如果这里的帝师辇真乞剌思的侄子搠思丹星吉八是从“北方朵思麻”来的，那么这位帝师辇真乞剌思很有可能正是上文所见两部资料中的朵思麻巴辇真乞剌思。
至此，我们有了3份独立的材料直接或间接提到这位朵思麻巴帝师辇真乞剌思。这与《元史》等材料记录的相加班在位10年（1305—1314）的说法相差甚多，其间的差异值得分析。下面先考察《元史》《雅隆尊者教法史》和《汉藏史集》等材料记载的元武宗时担任帝师的相加班。
二、帝师相加班的任期
《元史·释老传》是记载历任帝师任免的汉文基础文献，其中对于1305—1320年之间（成宗朝后期到仁宗朝）关于帝师的记载（附1976年中华书局《元史》校改情况）：
［辇真监藏］又明年（1305）卒，都家班（校改为：相家班）嗣，皇庆二年（1313）卒。相儿加思（校改为：相儿加思巴）嗣，延祐元年（1314）卒。二年（1315）以公哥罗古罗思监藏班藏卜嗣，至治三年（1323）卒。
此段记载有几处与《元史》其他地方相异，下面加上藏文材料，我们可以列表呈现从相加班到旺出儿监藏之间的帝师记载的差异情况：
列表可见14世纪初的帝师记载有颇多差异。就相加班而言，前引稻叶正就、野上俊静和陈庆英等学者认为，《元史》中的“相儿加思巴”和“相加班”指的是同一人，均为藏文“སངས་རྒྱས་དཔལ།”的同名异译。陈庆英先生猜测，《释老传》之所以说“相家班嗣，皇庆二年卒。相儿加思巴嗣”，是因相加班在皇庆二年重新受封一次，又因《释老传》编纂者无法辨认二者为同名异译，故误以为相加班卒于皇庆二年。
列表以外，再看藏文叙事材料中的记载。1434年成书的《汉藏史集》里两次提到相加班。在萨迦世系一章中说帝师相加班为款氏家族流放江南的藏卜班（བཟང་པོ་དཔལ། 1261—1322）向朝廷申辩，促使元成宗将藏卜班从蛮子地方迎请回来，承认他的款氏血统。在康萨（ཁང་གསར།）家族史部分，也提到相加班“在朝廷中担任了完者笃皇帝（元成宗，1294—1307年在位）、曲律皇帝（元武宗，1307—1311年在位）和普颜笃皇帝（元仁宗，1311—1320年在位）的帝师，于48岁时在京城去世。他对蒙古完者笃皇帝将上师藏卜班大士从江南地方召回一事起了助缘作用，因而对萨迦世系的延续立了大功劳”。这与《元史》记载的时间大致相符，即从大德九年（1305）至延祐元年（1314），历任元成宗、元武宗和元仁宗三朝帝师，任职10年，1314年在朝廷圆寂。
从《汉藏史集》来看，相加班是一位对萨迦派的发展起到关键作用的人物。然而，无论在《汉藏史集》还是在其他藏文材料中，目前尚未发现相加班在1309年之后有任何实质性活动。从文物资料来看，至今留存下来两份帝师相加班发布的藏文法旨，分别是1307年8月17日（羊年七月十九日）发给夏鲁寺和1309年1月7日（猴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发给仁钦岗（རིན་ཆེན་སྒང་།）喇章的。此外还有一枚印章存世，为八思巴字（saŋs rg ɪ̯as dpal ti ši），似乎是一枚私印。
在传世文献中，14世纪成书的《门朗朵儿只传》（འཚལ་པ་དྲུང་ཆེན་སྨོན་ལམ་པའི་རྣམ་ཐར།）提及了相加班。于1301—1323年间长期担任搽里八（འཚལ་པ།现常译为蔡巴）万户领袖的门朗朵儿只（སྨོན་ལམ་རྡོ་རྗེ།1284—1346）是元代乌思藏的关键人物，与元代朝廷官员和王室成员有公私上的多重交往。其子公哥朵儿只（ཀུན་དགའ་རྡོ་རྗེ། 1309—1364）以撰著史学名著《红史》（དེབ་ཐེར་དམར་པོ།）享誉古今，他为父亲撰有《门朗朵儿只传》。根据这部传记所载，门朗朵儿只于1309年2月15日（土鸡年正月五日至大二年正月己丑）抵达大都参加盛典时，曾见到这位帝师以及其他朝廷大员：
རྒྱལ་བུ་གོ་གོ་ཆུ་དང་། རྒྱལ་བུ་ཡེ་སུན་ཐི་མུར་ཙིན་དབང་ལ་སོགས་རྒྱལ་བརྒྱུད། བུ་མོ། དམག་པ། མི་དཔོན་ཆེན་པོ་ཐམས་ཅད་དང་། བླ་མ་སངས་རྒྱས་དཔལ། ཏི་ཤྲི། སློབ་དཔོན་ཆེན་པོ་ནམ་མཁའ་རྒྱལ་མཚན། གུ་ཤྲི་ལ་སོགས། སློབ་དཔོན་ཆེན་པོ་རྣམས་དང་བཅས་པ་ཐམས་ཅད་ཀྱིས་གནང་སྦྱིན་དང་ཐུགས་འདོགས་ཆེན་པོ་མཛད།
王子阔阔出和晋王也孙帖木儿等王族，以及女子、军人和大官等等一切人士，还有喇嘛相加班帝师、大师南哥监藏国师等，连同诸位法师，全部给与了赏赐和关照。
遗憾的是，该传记述及他从大都回到搽里八万户地方是当年的八月五日（1309年9月9日），结果下一句直接跳到了水鸡年（1311），其间3年的事情竟然在这部传记中一句未提。
另外一位几乎整个元武宗时期都在朝廷的庸思端·朵儿只班（གཡུང་སྟོན་རྡོ་རྗེ་དཔལ།1287—1365）亦未提及1309—1311年这3年的帝师的情况。谢光典的研究指出，这位在朝中生活长达5年、兼修噶举和宁玛教法的上师，于1307年前往大都，1311年武宗去世后回到西藏，其间参访了上都等地。其自传中提到，他在大都做了回遮仪轨，得到了帝师相加班和宣政院诸位大臣的赞赏。不过，这也应该是在这4年朝廷生涯的初期，即1307年或之后不久。之后他往来上都和新建的中都，参加了各种宫廷活动，但是再未提到过帝师的情况。
综上，在尼德瓦《奇异史·花簇》以外的藏文材料中，其实尚未找到明确提及1309—1311年之间朝廷帝师的信息，无论是朵思麻巴辇真乞剌思还是相加班。那么，这位做了整整３年帝师的朵思麻巴辇真乞剌思究竟是谁？此处我们将这一问题与武宗朝的政治状况做一联系，为回答这些问题作出初步尝试。
三、武宗朝的宣政院
宣政院在武宗至大初年开始力求争取更大的政治和经济权力，引起了其他中央机构的反对。最为突出的举动，是至大二年（1309）宣政院向武宗上奏请旨，要求赐予全国所有佛教徒及所在寺院经济和法律特权。不过这一努力的成果很短暂。根据傅海博的研究，被抄入著名史籍《红史》的发布于鸡年三月二十八日的优待僧人的诏书，乃是武宗时期的诏书，即发布于1309年5月8日，但仅施行了两个多月，就在同年的7月30日被废止。钟焓提出更多证据支持这一判断后，继续考察宣政院与中书省等机构的这一次角力的前情后续，认为这份诏书的出台是宣政院为西番僧谋求更大权威的背景下的举措，而且这场纷争并未因此结束，而是贯穿了整个武宗朝。我们也应把帝师的历史以及有关帝师文献的历史放在更大的元代政治背景中考察。武宗时期，宣政院官员力图掌握更大的政治和经济特权，在是否给僧人免税等事项上同中书省反复交涉，直到仁宗即位。宣政院与中书省等其他机构之间长期的紧张关系，很有可能与文献中对这一时期的帝师历史的记载混乱有关。
不过，目前没有任何汉文材料能证实帝师如何参与此事，我们目前的推论只是基于时间上的对应而做出的猜测。这一激烈交锋所发生的1309年，恰是尼德瓦《奇异史·花簇》所宣称的朵思麻巴帝师上任的时间。这次帝师任命或许与重大的政策波动直接相关。检查《元史》，武宗时期唯一一次出现“帝师”，是至大元年十月甲辰（1308年11月2日），“从帝师请，以释教都总管朵儿只八（*རྡོ་རྗེ་དཔལ།？）兼领囊八（*ནང་པ།）地产钱物，为都总管府达鲁花赤总其财赋。以西番僧教瓦班（*རྒྱལ་བ་དཔལ།）为翰林承旨。”而《元史》中下一次提到帝师就到了皇庆二年九月（1313年9月21日至1313年10月19日），“以相儿加思巴为帝师”。可见，《元史》在1308年12月到1313年8月的近５年时间内，未提及帝师一次，而《释老传》中对此记载又发生错误，似乎表明这一时期宣政院的人事记录比较混乱。不过整体而言，《元史》对于吐蕃事务的记载本就有限，以它的记录来推测帝师活跃程度并不可靠。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何尼德瓦在1429年的作品中记载了这位帝师呢？这或许与他的资料来源有关。关于尼德瓦身份和家族的信息很少，目前只有范德康在穆赛巴·朵儿只监藏（མུས་སྲད་པ་རྡོ་རྗེ་རྒྱལ་མཚན།1424—1498）写于1475年的《萨迦世系·宝鬘》（ས་སྐྱའི་གདུང་རབས་རིན་པོ་ཆེའི་ཕྲེང་བ།）中发现的一些记录。根据穆赛巴的说法，尼德瓦的家族兴起于萨迦班智达（1182—1251）的弟子管著冲纳思（དཀོན་མཆོག་འབྱུང་གནས།）。后者的侄子国师摄思啰班（གུག་ཤྲི་ཤེས་རབ་དཔལ།）曾与帝师乞剌思巴（གྲགས་པ་འོད་ཟེར།）在朝廷中共事。此后再传三代，即为“灌顶国师”（ཀུན་ཏིང་གུག་ཤྲི）南喀藏卜（ནམ་མཁའ་བཟང་པོ།），这应该就是我们材料的作者尼德瓦。尼德瓦家族中有几位成员被授予“国师”的称号，表明他们与元朝廷有密切的联系。从几部后世的闻法录中可以看出，尼德瓦·南喀藏卜经常从大乘法王（ཐེག་ཆེན་ཆོས་རྗེ་ཀུན་དགའ་བཀྲ་ཤིས།1383—1415）那里接受教导，并直接传授给辇真岗喇章（རིན་ཆེན་སྒང་བླ་བྲང་།）的加哥尔·摄啰监藏（རྒྱ་དགར་ཤེས་རབ་རྒྱལ་མཚན།1436—1494）。虽然这些零星的信息尚不足以梳理其生平，但是可以看出尼德瓦家族长期与朝廷有联系，而且这部作品的具体作者也是一位得到明朝册封的“灌顶国师”。因此，这位与萨迦派以及朝廷有密切关系的作者，手头应该有许多有关帝师的历史资料。由他撰写一篇与众不同的帝师史，也就不足为怪了。
四、几位同名者的资料
在汉藏史料中，尚有多位名为辇真吃剌失思或其他对应藏文“རིན་ཆེན་གྲགས”之名的人物，因此有必要在此略作说明。陈得芝先生在《元代内地藏僧事辑》中已经检索出诸多记录。一位被封为“大司徒”的辇真乞剌思，多次于汉文材料中出现，最早的记录为1303年。在《满禅师道行碑》中，赵孟頫谓行满禅师于大德癸卯（1303）升堂说法后，“声闻大振，四方求法者归之如流水。梵僧宣政使相迦失里（*Sanghaśrī）、功德使大司徒辇真乞剌思（རིན་ཆེན་གྲགས།）相慕为道友”。这里的辇真乞剌思或许与《元史》所载的以下人物为同一人：至大三年十月甲寅（1310年11月2日）“封僧亦怜真乞烈思（རིན་ཆེན་གྲགས།）为文国公，赐金印”。至大四年闰七月戊申（1311年8月23日）“命亦怜真乞剌思（རིན་ཆེན་གྲགས།）为司徒”。皇庆二年二月丁亥（1313年3月24日）“功德使亦怜真（རིན་ཆེན།）等以佛事奏释重囚，不允”。延祐七年二月戊寅（1320年4月7日）“夺僧辇真吃剌思（རིན་ཆེན་གྲགས།）等所受司徒、国公制，仍销其印”。延祐七年十一月壬戌（1321年1月16日）“召西僧辇真哈剌思（རིན་ཆེན་གྲགས།）赴京师，敕所过郡县肃迎”。泰定四年二月丙子（1327年2月28日）“大司徒亦怜真乞剌思（རིན་ཆེན་གྲགས།）为大承华普庆寺总管府达鲁花赤，仍大司徒”。另外，《经世大典·站赤》亦提到都功德使辇真乞剌思于延祐三年（1316）离京回西番的公文往来。虽然这几条记载不一定均为一人，但是从头衔如司徒、国公、功德使等来看，似乎为同一人的可能性较大。
有一位带有“司徒”称号的辇真乞剌思出现在《司徒遗教》（སི་ཏུའི་བཀའ་ཆེམས།）中。这一作品是大司徒赏竹监藏（ཏའི་སི་ཏུ་བྱང་ཆུབ་རྒྱལ་མཚན། 1302—1364）晚年完成的自传，其开头部分回顾了伯木古鲁（ཕག་མོ་གྲུ）万户的前几任万户长，其中一位名叫监藏教（རྒྱལ་མཚན་སྐྱབས།）的万户长，在1322年因为行事不端而被帝师剥夺了职务。这位帝师是为了接受比丘戒而从朝廷来到萨迦的帝师公哥罗古罗思监藏，与他一同赴吐蕃的是一位“སི་ཏུ་རིན་ཆེན་གྲགས”，即“司徒辇真吃剌思”。如果这位司徒与前述人物为同一人，那么这位司徒辇真乞剌思于1303—1327年间长期活跃，且曾往返乌思藏和朝廷。
有一位同名者是经历十分传奇的南宋末丞相陈宜中之侄陈萍（1269—1325）。他的事迹因王颋对元人陈赓、黄溍等人的碑文作品的解读而得以显露。南宋亡后，陈萍作为人质进入元廷，受帝师乞剌思巴斡节儿剃度出家，法号辇真乞剌思，受封大司徒。他精通藏语，常在帝师左右，且两次受命护送帝师相加班。但是他似乎不能被称为“西僧”，且未被封为“国公”。这位1322年陪同帝师返回萨迦的司徒辇真乞剌思是否就是陈萍，暂时还无法确定。
一位1329年被任命为帝师的西僧也叫辇真吃剌思。《释老传》所记载的1329年任命的帝师名“辇真吃剌失思”，该名重构为“རིན་ཆེན་བཀྲ་ཤིས།”。但是其中的“失”字或为衍文，因为《元史》本纪部分记载，（1329年12月22日）“以西僧辇真吃剌思为帝师。”如此，则为“རིན་ཆེན་གྲགས།”。陈得芝先生认为他有可能正是上面提到的司徒辇真乞剌思，因为“泰定以后元朝统治者内部为争夺帝位发生内战，陕、川地区陷入战乱，有可能因此元廷无法到萨迦迎请新帝师，而任命一位在朝的地位很高的藏僧暂代帝师之职。那么，大司徒辇真乞剌思就是很合适的人选了”。当年没有条件考察藏文史书《必备论：见即获益》《雅隆尊者教法史》等，从次序上看，其实正好对应《必备论：见即获益》中的“堪布辇真吃剌思”（མཁན་པོ་རིན་ཆེན་གྲགས།）和《雅隆尊者教法史》中的“喇嘛辇真吃剌思帝师”（བླ་མ་རིན་ཆེན་གྲགས་ཏི་ཤྲི）。而这一人物并未出现在尼德瓦的《奇异史·花簇》中。二人如果是同一人，则说明1309—1311年的帝师在20年后再次担任帝师。不过，这位1329年成为帝师的同名者，没有被称为“朵思麻巴”，因此二者大概只是同名。
有一位国师亦名辇真乞剌思，且曾于1325年刻印了藏译汉文史书。《红史》在谈到所述唐朝历史史料来源时，说参考的文本是“名叫宋祁的史官写成，其后经范秀才（ཧན་གཙྭིའུ་ཚ།）编集，由汉译师胡讲主（ཧུ་གྱང་ཇུ།）于阴木鸡年（1285）在临洮译成藏文，上师辇真乞剌思国师（བླ་མ་རིན་ཆེན་གྲགས་གུ་ཤྲི）于阴木牛年（1325）以吐蕃文刊印”。这位辇真乞剌思国师，与上述人物是否是同一人，也仍需要更多材料才能说明。
五、结语
本文介绍的3份藏文材料指出，在武宗朝有一位名为朵思麻巴·辇真乞剌思的帝师，且给乌思藏的纳塘寺赠送过大红布匹。但是，除了在元代人物传记如《泽乌持律大士传》《噶锡巴传》中有直接或间接提及，这位帝师并没有进入《元史》或者《雅隆尊者教法史》的帝师名单。1429年的《萨迦世系》距离元明易代已经半个多世纪，代表了与《雅隆尊者教法史》不同的另一个全面总结历任帝师的文本传统。此前汉文正史或藏文佛教通史中对朵思麻巴帝师的失载，目前原因不明。这或许与武宗时期宣政院与中书省等其他中央机构的紧张关系有关。从朵思麻巴的称号来看，他应该是来自元代的朵思麻地方（吐蕃等处宣慰司辖区）。这一名号似乎特意强调他的身份，而且由此看来他不是萨迦款氏家族的成员。
除了发掘一位此前未知的帝师，我们还对相关史料的特点做了一些分析。帝师作为朝廷大员，在沟通汉藏蒙古各族、调和中央与地方关系、管理佛教事务等多方面的作用并未在常见的史料中得以记载。每一代帝师都有其各自的条件，其如何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在复杂条件之下开展自己的工作，是十分微妙和复杂的，可惜这些都不见于藏汉文史料。例如，《元史》所载帝师旺出儿监藏，至今也未在藏文材料中发现端倪；而汉文中也未见到本文发掘出来的朵思麻巴帝师。可以说，即便帝师级别的人士也没有得到《元史》的多少笔墨，何况其他西藏事务。单就武宗朝来看，《元史》等传统史料对武宗评价较低。由于继任的元仁宗迅速对武宗的施政全盘否定，加上仁宗具有大力支持儒家的形象，导致史家常常讳言武宗施政详情，且跟随《元史》对武宗朝尚书省改革以否定评价为主，多认为主持武宗改革的官员多来自漠北，立尚书省大肆敛财，导致政治和经济局面的恶化。近来姚大力、刘晓、李鸣飞等学者已经从更细致的历史脉络来理解武宗的诸多施政措施和用人思路，改变了此前较为简单的视角，指出武宗的种种行为有其具体的历史逻辑，且尚书省的主要官员大多具有一定的汉文化水平，亦相当熟悉中原传统的统治方式，在施政上亦有影响深远的良策。对于武宗朝与西藏相关的历史，也需要我们日后利用更多藏文材料来重建。亦即是说，未来还需要通过《泽乌持律大士传》这样的传记类文本，来还原元代诸多帝师的丰富史事，探寻更加细致和丰富的元代治理西藏地方的历史。
原文载于《中国藏学》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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