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铭:坌达延非吐谷浑小王考辨——以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为中心

发布时间:2023-12-20 21:11:00 | 来源:中国藏学 | 作者:中国藏学编辑部 | 责任编辑:

【作者简介】杨铭,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中华民族共同体学院教授。

【摘要】“达延”或“坌达延”与附蕃的“吐谷浑王”是否出自同一世系,学术界迄今尚存争论,分别有“吐谷浑王族说”“达布王族说”“澎之达域说”等。文章以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吐谷浑(阿柴)纪年》为主要线索,结合两唐书《吐蕃传》《弟吴宗教源流》《贤者喜宴》等汉藏文献重新做了梳理,提出了坌达延非吐谷浑小王的四点证据:第一,达布与吐蕃王族的甥舅关系源远流长,远比吐蕃与吐谷浑结成甥舅关系早了许多;第二,两者的活动轨迹没有交叉且不重复,特别是688、689年两个吐蕃公主分别与达布王族和吐谷浑小王结亲,所生之子成年后又于同一年(706)分别登上政治舞台;第三,在8世纪前20年里,坌达延是《吐蕃大事纪年》中除赞普之外的第一主角,而同一时期同一文献内吐谷浑小王一次未见,角色的重要性判然有别;第四,8世纪初达布王的领地被整合进了吐蕃王朝之后,再不见达延世系的活动,而附蕃的吐谷浑小王一直到10世纪左右尚见于敦煌文献。总之,从两者在文献记载中出现的差异,族源与名号的不同,双方与吐蕃王族联姻的先后,在吐蕃政事中角色的区别,以及小王世系长短不一等因素,可以辨明坌达延非吐谷浑小王。

【关键词】《大事纪年》;坌达延;吐谷浑小王;族属异同

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中,记载有多名叫“达延”或“坌达延”的吐蕃官吏,如653—659年的“达延莽布支”(ད་རྒྱལ་མང་པོ་རྗེ),675—694年的“坌达延墀松”(འབོན་ད་རྒྱལ་ཁྲི་ཟུང),707—712年的“坌达延赞松”(འབོན་ད་རྒྱལ་བཙན་ཟུང)。关于他们的身份或所出的部族,国外学术界目前大致有两种主要的观点,一是以伯戴克、黎吉生、山口瑞凤为代表的“吐谷浑王族说”;二是以乌瑞、杜晓峰、于伯赫为代表的“达布王族说”。这两个结论可以说是大相径庭的,因为相对吐蕃的中心拉萨而言,吐谷浑在东北方向,而达域(或称达布)在其东南。

有关“坌达延”的族属及其与吐蕃的关系,国内学术界也有多篇文章涉及,总体上认为“达延”或“坌达延”系出吐谷浑的居多,也有持怀疑态度的,或认为坌达延出自拉萨北面的“澎之达域”,难以统一。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收集相关的藏汉文献,沿续以上多种观点的思路,再作探讨,欲证明坌达延出自达布王族。

一、坌达延系出吐谷浑或达布的论争

托马斯率先推论“坌达延”是“坌阿柴王”(དབོན་འ་ཞ་རྗེ),他引用《吐蕃大事纪年》(714年)“坌达延与尚论·赞咄热拉金于西古镇之倭高儿地方征集阿柴人粮草”的记事,指出坌达王(འབོན་ད་རྒྱལ)在纪年中多次出现,似即阿柴的一个小王,名叫“坌阿柴”(འབོན་འ་ཞ)。他接着分析道,公元659年存在着一个“分裂”的坌达(འབོན་ད)阿柴国,这一情况从《吐蕃大事纪年》说阿柴达延(ད་རྒྱལ)在此年去世得以证明,公元694年,又记载了一位阿柴达延身亡。

1958年出版的《新唐书吐蕃传笺证》一书中,王忠先生认为《吐蕃大事纪年》和《册府元龟》等藏汉文献记载的“达延芒波结”“坌达延”等,为归附吐蕃的吐谷浑小王,甚至说佛教传入吐谷浑较早,进而影响了吐蕃赞普弃隶缩赞积极兴佛。721年,赞普年满20岁,在任命新的大相之后,此前位在大相之上、专政十余年的坌达延才隐匿于吐蕃的政治舞台。

此后,外国学者伯戴克、黎吉生、山口瑞凤等在其论著中也力主“坌达延”为吐谷浑王族说,不过,他们并未提出新的论据,而仅仅是引述了托马斯的成说。譬如,黎吉生举出的一个例子是松赞干布的儿子贡松贡赞所娶的蒙洁墀嘎来自吐谷浑,而“坌达延”很可能与她同族。

1990年,周伟洲、杨铭撰文指出,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689年记“赞蒙墀邦(ཁྲི་བངས)嫁吐谷浑王为妻”,此吐谷浑王是否就是坌达延墀松,不得而知。但从这一条资料可知,吐蕃确实曾扶植了一个“吐谷浑王”,为了加强对吐谷浑王的笼络和控制,还将赞蒙墀邦嫁给他。《吐谷浑(阿柴)纪年》残卷内,就记载了吐蕃扶植的“莫贺吐浑可汗”(即吐谷浑王),他作为吐谷浑小王统治吐谷浑各部;母亲墀邦,应即敦煌本《吐蕃大事纪年》记载的嫁与吐谷浑王为妻的吐蕃赞蒙。

之后,胡小鹏、杨惠玲提出,吐蕃历史文书中共出现了三位达延,后两位达延可以肯定是吐谷浑王,历代吐谷浑王的名字中多有“延”字,如吐延、叶延、慕利延等,可证此说并非无据。“达延”(ད་རྒྱལ)一词的词义尚不清楚,从用法看,应与阿豺王(འ་ཞ་རྗེ)同义,所以达延当为吐谷浑王之专称。公元659年出现的达延,在大论东赞的督促下,与唐将苏定方在乌海一带作战,可知当时已有一支以达延为首的吐谷浑人附蕃攻唐。但是,他并不是王忠所认为的是驻守鄯善的慕容尊王,而是乌海一带的吐谷浑首领。

林冠群先生考证《吐蕃大事纪年》记载的达延莽布支,说达延莽布支于653年征收农田税赋,复于659年领军与唐将苏定方交战殉职,其人与坌达延墀松和坌达延赞松均出自吐谷浑。但他们并非吐谷浑王族,可能是吐谷浑诸部中反唐亲蕃的一部,因受吐蕃的倚重,被授予高于大相的杰琛(རྒྱལ་ཕྲན)头衔,令其参与吐蕃政务,并领军对唐作战。

笔者也曾撰文延续前说,认为公元663年吐蕃征服吐谷浑前后,为了统治散居于原吐谷浑境内的各部,扶植了一个吐谷浑可汗(王)来管理,这就是依附于吐蕃的吐谷浑可汗出现的背景。但最初吐蕃所立吐谷浑可汗是谁?敦煌古藏文历史文书《吐蕃大事纪年》中,有675年“坌达延墀松”贡金鼎的记载,有学者认为此人即是一个吐谷浑小王,因此,坌达延墀松很可能是自称“外甥”的吐谷浑王族。

近年来延续此说的研究仍有不少,比如任玉贵先生认为,吐谷浑在外客居称汗的尊王,很可能就是后来藏文中见载的达延莽布支。他归附吐蕃后,曾娶吐谷浑公主墀玛伦为妻,生达延墀松,因此藏文文献称达延墀松为外甥。阿顿·华多太先生则认为在敦煌藏文文献《吐蕃大事纪年》中,“达延”始终是以“甥阿夏王”的姓氏出现的,在“达延莽布支”“甥达延墀松”和“甥达延赞松”这个疑似祖孙三代中,“达延”总共出现了18次。当然,他认为藏文文献中的“阿夏”(འ་ཞ)与汉文史书中的“吐谷浑”并非同族,这就另当别论了。

再说坌达延系出达布王族的观点。托马斯在研究藏地东北地区的民间故事时,将IOL Tib J 734中记载的一段文字翻译如下:

ཡུལ་དགས་ཡུལ། ཤིང་ནག་ན། རྗེ་དར་རྒྱལ་སྤྲོག་ཟིན།

达域香纳王达延卓森

尽管托马斯在该书的索引中,仍然将“དབོན་ད་རྒྱལ”释为“阿柴”(འ་ཞ)之人,但匈牙利藏学家乌瑞在托马斯释读的基础上,提出达延(ད་རྒྱལ/དར་རྒྱལ)正是达布王族的族名,而“དབོན”(坌)一词首见于《吐蕃大事纪年》675—676年(猪年)的记事,为“墀玛伦(ཁྲི་མོ་ལན)大宴宾客,坌达延墀松得到很多金铜器赏赐”。达布王族作为“古代四境亲戚”(གནའ་གཉེན་མཐའ་བཞི)之一,与吐蕃保持姻亲联系。这种古老的关系可能是他们享有特权、得到赏赐的原因。

乌瑞提到达布王是吐蕃王族“古代四境亲戚”的记载,见于P.T.1286《小邦邦伯家臣世系表》的前3行,这一部分不管是在国外学者巴考等编著的《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还是在国内王尧、陈践编译的《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中,均未录入。但这一内容又十分重要,反映了吐蕃王族“古代四境亲戚”的情况,现补录如下:

古代四境亲戚为:在德地岗巴(ལྡེའི་གངས་བར),德氏岗那玛(ལྡེ་ཟའི་གང་རག་མ)夫人管理的邦国(在雅茹[དབྱེ་མོ]);在吉若拉达(སྐྱི་འི་ལ་མདའ),吉氏(སྐྱི་ཟའི)……夫人管理的邦国(在下部吉若[སྐྱི]);在达布参堡(དགས་ཀྱི་བཤེན་མཁར),达氏金庞玛(དགས་ཟའི་གྱིམ་པང་མའ)夫人管理的邦国(在达布[དགས་པོ]);在琛域努昆(མཆིམས་ཡུལ་གྱི་དངུལ་ཁུར),琛[氏]霞赞玛(མཆིམས་ཟའི་ཤ་ཚང་མའ)夫人管理的邦国(在琛域[མཆིམས་ཡུལ])。

杜晓峰指出,《吐蕃大事纪年》于653年首次提到了“达延莽布支”,而“达延”就是达布王族的称号,他们正是通过上述联姻成为吐蕃赞普的亲戚,享有“དབོན”(意为外甥、女婿或迎娶方)的称谓。在后面的687—688年和688—689年及以后的记事中,其继任者墀松每次出现都被称之为坌达延。尤为关键的是鼠年688—689年记事,叙述赞蒙墀媢顿(ཁྲི་མོ་སྟེངས)“[以]政事巡访达域”(དགས་ཡུལ་དུ་ཆབ་སྲིད་ལ་གཤེགས),这种表述是指联姻,而不是“发动战争”。于伯赫认为,墀媢顿可能是达延墀松继任者坌达延赞松的母亲,而且这一联姻是成功的,因为它显示了达布始终处于吐蕃的控制之下。

除了以上两说之外,还有一说也需要提及,即“坌达延出于澎之达域说”。《贤者喜宴》记载:

禄东赞为编制吐蕃行政区划,重视利用石子和木条,把文字书写在多达六头犏牛驮子的木牍上。因木牍无序而产生凌乱,四论臣听闻澎域达杰(འཕན་ཡུལ་དར་རྒྱལ)之地有一位叫芒布支的神童,遂前往去邀请。

东噶先生据此写道,达延芒布支生于澎域达杰,从小智慧,大臣噶尔·东赞听说后,派4名大臣将其请来,帮助自己在吐蕃吉雪夏玛拉设立“桂”的势力范围。索南加博士也认为,达延芒布支的发迹之地为澎域达杰,《弟吴宗教源流》记载他的全名为觉·达杰芒布杰·松南(གཅོ་དར་རྒྱལ་མང་པོ་རྗེ་སྲོང་ནམ)。据此可以合理推断,觉应该为其真正的姓氏,达杰为地名,芒布杰相当于其领主封号或爵位之名,而松南才是其真名。

综上所述,国内外学术界关于“坌达延”的身份大致有4种观点,即“吐谷浑王族说”“达布王族说”“澎之达域说”“阿夏王族说”(持此说的学者认为“འ་ཞ”不是吐谷浑,故单列);持第一种观点的较多,第二种次之,第三第四又次之。笔者在阅读了上述资料后,倾向于赞同“达布王族说”,并认为其与澎之达域说或有内在联系,待考。以下就“达布王族说”详论之。

二、达布、达布王族与坌达延

为了理清这段历史,这里对达布小邦的历史稍作展开。P.T.1286《小邦邦伯家臣世系表》记载第14顺位的小邦说:

达布朱西之地(དགས་ཀྱི་གྲུ་བཞི),以达延卓森(དར་རྒྱལ་སྤྲོག་ཟིན)为王,其家臣为颇古(ཕོ་གུ)与波若(པོག་རོལ)二氏。

《弟吴宗教源流》记为“达域色莫珠西之地(དྭགས་ཡུལ་སེ་མོ་གྲུ་བཞི),以达杰吉芒为王(རྒྱལ་པོ་དྭགས་རྗེ་ལྕེ་མང),其家臣为朗与岗木(བློན་པོ་བླ་དང་ཀམ་མོ)二氏”。《贤者喜宴》“古代十二小邦”第12顺位记为:“达域珠西(དགས་ཡུལ་གྲུ་བཞི)地区,有达杰莽布支(དགས་རྗེ་མང་པོ་གྱལ),大臣为朗(རླངས)及冈木(སྐམ)二人。”巴桑旺堆先生认为达布分为上达布(དྭགས་པོ་སྟོད)与下达布(དྭགས་པོ་སྨད),分别简称为达堆、达麦,达布朱西的中心区域在上达布,即今山南市加查县境;而下达布的大部分地区属于“十二小邦”中琛域古苏(མཆིམས་ཡུལ་དགུ་སུལ)的领地。

达布王族与吐蕃的关系,可以追溯到松赞干布曾祖父、吐蕃第29代赞普仲年代如之时,史书记载他从达布(དྭགས་པོ)娶了名为琛氏路杰(མཆིམས་ཟ་ཀླུ་རྒྱལ)的女子为妻,这有可能就是前引文献说达布、琛域为吐蕃王族的“古代四境亲戚”的史源之一。而正是从这一条记载可以看出,达布与吐蕃王族的甥舅关系源远流长,远比《贤者喜宴》说松赞干布之子贡松贡赞迎娶吐谷浑女子、双方结成甥舅关系早;其次,可以看出达布与吐谷浑(འ་ཞ)是判然有别的两个部族,因为该条记载之后紧接就说,仲年代如与琛氏路杰之子为一先天盲人,其后请来吐谷浑医生才治好了眼疾。《弟吴宗教源流》说,正是在仲年代如前后,征服了吐谷浑王和森波杰王(ཟིངས་པོ་རྗེ)等此前未被吐蕃所征服的小邦。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达布与吐谷浑的区别,对于前者,吐蕃赞普与之联姻,而后者是被征服的对象。

据《吐蕃赞普传记》记载,囊日伦赞和松赞干布执政时期都发生了达布反叛的事件,但均被平息,如“松赞干布赞普之时,父王所属民庶心怀怨望,母后所属民庶公开叛离,外戚如象雄(羊同),犛牛苏毗,聂尼、达布、工布、娘布等均公开叛变。父王囊日伦赞被进毒遇弑而薨逝。王子松赞幼年亲政,对进毒为首者诸人等断然尽行斩灭,令其绝嗣。其后,叛离之民庶复归辖治之下”。之后,在吐蕃组建茹——千户制度时期,达布被编入约茹(左翼)之内,称为“达布千户(དགས་པོ་སྡེ)”,在今天和田境内出土的一枚木简记有:

达布部落的斯库尔顿(དགས་པོ་སྡེ། སེ་ཁལུ་རྟོན)。

总之,“达布”作为早于吐蕃时期就已存在的小邦,其王系一直延续到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时期,其地名、称号、名字等可归纳如下。

小邦名或地名:“དྭགས་པོ/དགས་པོ”(达布);“དགས་ཡུལ(ཤུལ)”(达域)。

王的氏族为:“དར”或“ད”,均可译作“达”。

王的称号为:“ད/དར་རྒྱལ”,直译作“达王”,意为“达布/达域之王”,因与吐蕃联姻结成甥舅关系,又被授予“坌”(དབོན)的称号,合称即“坌达延”(དབོན་ད་རྒྱལ),其本质仍然是一种称号,即“外甥达布之王”。

王的名字有:“སྤྲོག་ཟིན”(卓森);“ལྕེ་མང”(吉芒);“མང་པོ་གྱལ”(莽布支);“ཁྲི་ཟུང”(墀松);“བཙན་ཟུང”(赞松)。与上述称号合起来,便有了达延莽布支、坌达延墀松和坌达延赞松等完整的称呼。

乌瑞曾经指出,吐蕃人的姓名由氏族名(རུས)、称号(ཐབས)、前名(མཁན)和后名(མྱིང)4个要素组成,一般而言称号位于氏族名之前或后,而“王”(རྒྱལ)是“琛氏”(མཆིམས)家族世袭的称号。这一说法,令我们想起前引《贤者喜宴》的记载,“琛氏”来自达布地区,十二小邦中琛域古苏(མཆིམས་ཡུལ་དགུ་སུལ)与达布珠西之地(དགས་ཀྱི་གྲུ་བཞི)相邻,而且同为吐蕃“古代四境亲戚”。依此分析,“王”(རྒྱལ)也应该是“达氏”(ད)家族的世袭称号。而且达布在众小邦中地位比较特殊,因其王的称号是“王”(རྒྱལ),地位要高出一般的小邦王,后者大多称“小王”(རྗེ)。

按照上述观点,可以合理解释汉文文献中“坌达延陀”或“坌达延吐”这样的名字。仔细分析就可看出,这并非误记,而是唐朝史官的实录,即在“坌达延”这个称号之后又加上了氏族名“ད”或“དར”。在敦煌藏汉对音材料中,“ད”和“དར”所对应的汉字是“陀”或“达”。如此,对“坌达延陀”或“坌达延吐”的正确释读就是“坌达王陀”或“坌达王吐”,意为“外甥达布王达氏”。

从7世纪中叶到8世纪上半叶,相关名称有“达延莽布支”“坌达延”“坌达延墀松”“坌达延赞松”“坌达延陀(吐)”等。如果将这些人物与吐蕃的关系进行梳理,可以看到,653年首次提到了“达延莽布支”;675—676年记“赞普至谐辛,赞蒙墀玛伦举行盛大庆宴,坌达延墀松贡金鼎”,显示了达布与吐蕃的密切关系;688—689年赞蒙墀媢顿做了达布王妃。有学者甚至认为,688年嫁给达布王的墀媢顿,按辈分而论应是当时的赞普赤都松的母亲墀玛伦的女儿。

在墀媢顿嫁给坌达延墀松以后,吐蕃和达布关系更加紧密。在这前后,由于噶尔家族在吐蕃一支独大,威胁到赞普的地位,赤都松在墀玛伦辅佐下逐步施行削弱其家族的计划。《吐蕃大事纪年》记载687年、688年,连续两年的集会议盟均由大臣坌达延墀松召集。690年,复由坌达延与大论钦陵共同主持林噶园的集会议盟,而且此次主盟的排名是坌达延在前,这就改变了非噶尔家族不能主盟的政治传统。之后自691年起,集会议盟连续3年没有记载主盟大臣的名字,坌达延是否在其中不得而知。694年所举行的两次集会议盟,则分别由芒辗细赞及坌达延主持,完全撇开了噶尔家族。此后的695年、698年、699年,赤都松在母亲墀玛伦和外戚的支持下,先后诛灭噶尔·赞辗恭顿、大论钦陵等,并清查获罪家族之财产,彻底翦除吐蕃内部的噶尔家族势力。应该说在这一系列的动作中,墀玛伦启用坌达延家族分权是很重要的一环,对翦除噶尔家族势力起到了重要作用。

吐蕃政权中外戚与王族的斗争从来就没有平息过,作为外戚的坌达延家族,在坌达延墀松于694年去世后,完全有可能再度崛起。704年冬,由于赤都松突然死于军中,而野祖茹年幼,无法主政,其母琛氏又不谙政治,吐蕃内外政务皆由56岁的祖母墀玛伦摄理。墀玛伦急于依靠外戚来稳定政权,而这时墀媢顿与坌达延墀松所生之子——坌达延赞松——墀玛伦的亲外孙,已经长大成人,他在706年时约18岁,被起用主持朝政。这看起来似乎偶然,但如上所述,有其背后深刻的政治原因和内在的逻辑关系。

坌达延赞松甫一登上吐蕃的政治舞台,就展现了他的才干和胆识,连续多年主持会盟,到了公元8世纪第二个10年之际,其权力和威望达到了顶峰。但是随着718—719年,达布的红册登记完成,达布属民成为吐蕃的编民,自此达布之民不仅要缴纳税赋,也要服兵役,这就意味着达布相对自治和独立的状况就此结束。就在当年,夏季会盟由尚赞咄热与论绮力心儿藏热二人于卓布尔召集,不见了坌达延赞松的身影,达布王族或从此退出了唐蕃交聘的舞台。

三、坌达延与吐谷浑王族活动轨迹比较

法国学者石泰安曾经指出,藏语中的“འབོན”或“དབོན”在敦煌写本中经常出现,有时用作形容词,有时用作达延(ད་རྒྱལ)中的佼佼者的称号,有时又用来指“འ་ཞ”的领主(འ་ཞ་རྗེ)。在敦煌写本中,“འ་ཞ”相当于汉文中的吐谷浑;而“ད་རྒྱལ”可能是一个叫作“ཟླ/མདའ/རྟ”的部族名称。可见虽然没有介入到“འ་ཞ་རྗེ”与“ད་རྒྱལ”是否勘同的争论之中,但在石泰安看来,达延与吐谷浑是有区别的。

笔者赞成两者有区别的观点,为了有助于这种观点的成立,以下将《吐蕃大事纪年》《吐谷浑大事纪年》及其他藏汉史籍中有关的条目列出,以便进行比较:

四、余论

通过以上坌达延世系和吐谷浑世系的对比,可以看出两者的区别:

在《弟吴宗教源流》《贤者喜宴》等史籍记载中,达布与吐蕃的甥舅关系源远流长,远比吐蕃与吐谷浑(འ་ཞ)结成甥舅关系早,而且达布王的称号是“王”(རྒྱལ),吐谷浑王的称号是“小王”(རྗེ)。从这一点出发,坌达延非吐谷浑小王也是十分明显的。

在8世纪前20年里,坌达延是《吐蕃大事纪年》中除赞普之外的第一主角,作为吐蕃的首席大臣主持夏季和冬季会盟多达7次,见于唐蕃交聘活动2次,位居于赞普一人之下、众多僚臣之上,多次见诸于汉文史籍;而同一时期内,《吐蕃大事纪年》及汉文文献中并未提及吐谷浑王。终吐蕃200多年的时间,尽管吐谷浑小王多次在吐蕃崇佛仪式中排名靠前,但始终未见其位列吐蕃高层官吏的记载,与坌达延权倾一时的历史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两者的活动轨迹没有交叉,且不重复,特别是688年、689年两位吐蕃赞蒙分别与达布和吐谷浑结亲,所生之子成年后又于706年左右分别登上政治舞台,前者任吐蕃首席大臣,主持当年的夏季会盟;而后者在自己的领地之内称汗,忙于迎亲,完全是一个小邦领主的形象。

从“坌”这一称号分封的先后来看,从达延墀松675年得封“坌”的称号到其694年去世,706年达延墀松继其父号得封“坌”到719年之后不见踪迹,727年吐谷浑小王得封“坌”的称号后,一直延续到9世纪初,可以看出同一时期被封为“坌”称号的始终只有一人,先是达布王族,其后才是吐谷浑小王,两者没有交叉。

两者世系的沿继长短不一,“坌达延”的世系从7世纪中叶开始直到8世纪初,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直到吐蕃在达布地区完成了属民登记(红册),达布的领地被整合进了吐蕃之内,其相对独立的状况就此结束,此后再不见达延世系的活动记载;而吐谷浑小王的世系从7世纪末开始,经历8世纪一直到9世纪初,甚至直到10世纪还有“吐浑王”和“退浑国”在今甘青新三省交界处活动,远比达布世系流传更久。

综上可见,坌达延与附蕃吐谷浑王两者并非同一王系,也并非同一族系,论及双方在吐蕃的重要作用,后者是远远次于前者的。这一点,从前文所引坌达延出现在《吐蕃大事纪年》中的次数和重要性,以及汉文文献所载唐朝赠送给吐蕃王臣的礼品档次中,清晰可见。

原文载于《中国藏学》2023年第4期

为便于阅读,脚注从略

引文请以原刊为准,并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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