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孙鹏浩｜藏语词lo rgyus（ལོ་རྒྱུས་）的前世今生：不仅仅是“历史”

近期，哈佛大学内亚与阿尔泰研究博士候选人孙鹏浩以“藏语词lo rgyus （ལོ་རྒྱུས་）的前世今生：不仅仅是‘历史’”为题发表了一场线上学术演讲。此次讲座系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大吉青年藏学家系列学术讲座”第四十八讲，邀请了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的格日杰布老师作为评议人，讲座由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玉珠措姆教授主持。

孙鹏浩的此次讲座主要讨论藏语词lo rgyus（ལོ་རྒྱུས）的历史，通过藏译梵文同义词词典《不死藏》（Amarakośa）、古史《拔协》、俗官自传《大司徒遗教》以及汉译密典《大乘要道密集·解释道果语录金刚句记》等例子，论证lo rgyus（ལོ་རྒྱུས）词义的底层是“话语”、“信息”和“经验”。从这个词的历史，可以管窥在早前的佛教传播时期和近代以来现代化过程中藏族知识分子对词汇的选择。

孙鹏浩以一个网络表情包的演变史作为开场，横纵对比了该表情在不同系统的形象演变，发现不同系统中表情包审美逐渐由颇具个性向形象趋同转变。由此也引出了藏文词汇lo rgyus（ལོ་རྒྱུས）在历史上亦具与现代用法非常不同的值得探寻的意义。

一、作为现代意义上的“历史”的lo rgyus（ལོ་རྒྱུས）

首先，《藏汉大词典》中lo rgyus（ལོ་རྒྱུས）的“历史”释义有两个层面的意义：1.过去本身；2.对过去的记忆。这两层意义都是具有历史性的。另外lo rgyus（ལོ་རྒྱུས）还有另一种具现代性的用法，即代表时间上的进程（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例如，藏文《毛选》（1965）中用“རང་གི་ལོ་རྒྱུས་ཀྱི་ལས་འགན་སྒྲུབ་པ”来对应“完成他们的历史使命”。这个例子中“ལོ་རྒྱུས”就不再局限于“过去”，而具有哲学上的现代意义。

二、提出问题

《拔协·增补本》中两处包含“ལོ་རྒྱུས”的文本，对照佟锦华、黄布凡两位老师的翻译以及石泰安在《西藏文明》一书中的翻译，发现目前还无法确定该选段中“ལོ་རྒྱུས”的意义。由此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ལྷ་ཆོས་ནི་རྒྱས་པར་མཛད། ད་སྐྱེ་བོ་མི་ཆོས་ཀྱི་ལོ་རྒྱུས་ཅི་གནང”中的“ལོ་རྒྱུས”翻译成“故事”或“事情”都不太准确；第二，“གཏམ་དང་ལོ་རྒྱུས”中的“ལོ་རྒྱུས”也不容易准确翻译。为此考察lo rgyus（ལོ་རྒྱུས）的历史上的用法，以求对这两处问题提出新解。

三、对lo rgyus语义演变的追溯

（一）lo rgyus的同义词

通过藏译梵文同义词词典《不死藏》（Amarakośa），获得了lo rgyus（ལོ་རྒྱུས）理论上的同义词。而这个理论被Vairocanarakṣita（遍照护）对Bodhicaryāvatāra（《入菩提行论》）的注释，即《难语释》的藏文译本的《精进品第五》所印证。遍照护作品的不知名译者将梵文apramāda-kathā翻译为“བག་ཡོད་པའི་ལོ་རྒྱུས”（“讲解菩提心静虑/不放逸之品”），而其他通行的《入行论》译本，将对应的地方翻译为“བག་ཡོད་གདམ”。这里lo rgyus（ལོ་རྒྱུས）与藏文的gtam（གཏམ）等，与梵文的uktiḥ、vacanam以及kathā等是同义词。

基于此“གཏམ་དང་ལོ་རྒྱུས”中，“གཏམ”和“ལོ་རྒྱུས”本来就是同义词，“གཏམ་དང་ལོ་རྒྱུས”更可能是指口述的文本类型。正如，“ཕྱག་དང་ཞེ་ས”不一定是分别指两种礼仪，而是泛指礼仪的一个短语。

（二）被称为lo rgyus（ལོ་རྒྱུས）的口述文本

在史卫国（Peter Schwieger）的《历史作为口述传统：（康区）察雅的集体身份建构》[History as Oral Tradition: The Construction of Collective Identity in Brag g.yab (Khams)]一文中翻译了察雅地区的一段被称为lo rgyus（ལོ་རྒྱུས）的完整的口述文本，其中记录了当地的地理特征，神话传说和公共仪式等等。这类文本似乎以“口述百科”来理解更为合适，或许就是《拔协》中的“གཏམ་དང་ལོ་རྒྱུས”所指的一类口头文本。

（三）lo（ལོ）的词源追溯

索罗宁老师在西夏文Pa gor Bai ro tsa na（པ་གོར་བཻ་རོ་ཙ་ན）的传记（Tang250）中对应lo rgyus的是dạ niow。这似乎是一个音节对音节的硬译。如果拆分开理解，lo（ལོ）对应dạ意为“言、话、语”，rgyus（རྒྱུས）对应niow意为“故、缘、为”。美国学者Nathan Hill通过对藏缅语的考察，指出lo（ལོ）可能与“谣”（音*law）是同源词。lo（ལོ）也有作为“言、说”的例子。通过对《阿毗达摩俱舍论》汉、梵、藏版本的对比，发现藏文版本中lo（ལོ）与grag（གྲག）混用，且都对应梵文kila，汉译为“传说、他说”。这就再次确定了lo的意思不是“年”，而是“话语”。

（四）rgyus（རྒྱུས）的词源追溯

Rgyus（རྒྱུས）在现代藏语中有两个含义：筋和熟悉。根据Jacques, Guillaume提出的构词法，རྒྱུ（行走）和རྒྱུས应该存在一定关系。推测lo rgyus（ལོ་རྒྱུས）的词源可能由“言说+经验”而来。

讲座下半程，孙鹏浩引入《大乘要道密集》中翻译的《解释道果语录金刚句记》中的例子。汉文的内容接近Rdo rje rgyal po（རྡོ་རྗེ་རྒྱལ་པོ）的作品，其中lo rgyus（ལོ་རྒྱུས）对应了汉文的“宗说”，这很可能与西夏文有关，但目前并未找到相关的西夏文材料。但是其中非常有启发的是，汉、藏文本中都有一个比喻，用来说明lo rgyus（ལོ་རྒྱུས）或“宗说”的意思，那就是“如熟路人与群生作指迷者”。这向我们指出，它大概是指“经验传授”。

《大乘要道密集》中的另一处，即《四量记文》中，又出现lo rgyus（ལོ་རྒྱུས）。对照Grags pa rgyal mtshan（གྲགས་པ་རྒྱལ་མཚན）所著的存于黄卷Pod ser (པོད་སེར)中的内容，lo rgyus（ལོ་རྒྱུས）被汉译为“传记”，并几乎等同于bstan bcos（བསྟན་བཅོས，“论著”）。需要注意的是，此处的“传记”并非现代意义的“人物传记”，而是古典意义上的“对经典的解释”。

在《大乘要道密集》《道果延晖集》中，其对应的的藏文材料在解释四量道时，有一句未被翻译的藏文“དེའང་དཔེར་ན་རྡོ་རྗེ་གདན་དུ་འགྲོ་བ་ལ་ལམ་རྒྱུས་ཅན་གཅིག་གིས་འདི་སྐད་བྱ་བ་ནས་འདི་སྐད་བྱ་བའི་བར་དུ་འཇིགས་པ་ཡོད་པས་སྐྱེལ་མ་དགོས།འདི་སྐད་བྱ་བར་འགྲོ་བའི་དུས་སུ་མི་དགོས་ཞེས་བཤད་པ་དང་འདྲའོ།” lo rgyus大意是“指路”。这就再次启发我们，lo rgyus（ལོ་རྒྱུས）和“ལམ་རྒྱུས”（行路的经验）二者的整体意象可能有关联。

由此可以联系一句谚语：“མཐོང་གོམས་མེད་པའི་སྣན་པ།རྒྱུས་མེད་ལམ་དུ་ཞུགས་པ།”（意为没有看过老师操作的医生，就好像不识途的人上路）。

综上，lo rgyus（ལོ་རྒྱུས）的底层词义为“话语、传授的经验”。

四、Lo rgyus（ལོ་རྒྱུས）的用法举例

在《拔协》中还有另一处lo rgyus（ལོ་རྒྱུས），正好符合我们前面所作的猜想，即作为“话语、经验”。

这一句在日译本中被翻译错误。但是佟锦华、黄布凡老师将lo rgyus（ལོ་རྒྱུས）译为“熟悉”。是十分合适的。

其次，依据《米拉日巴传》、《大司徒自述》汉译本并比较藏文例子，指出lo rgyus（ལོ་རྒྱུས）也有作为“解释”之意。

根据sho dgon（ཤོ་དགོན）第3任寺主spyan snga ba Byang chub grags（སྤྱན་སྔག་བ་བྱང་ཆུབ་གྲགས）（1218-1277）的传记中的例子“……ཧོར་ཟིང་བྱུང་དུས།……ཡི་གེ་བྱིན་……ཡི་གེ་དང་ལོ་རྒྱུས”“ཡི་གེ”很有可能和“ལོ་རྒྱུས”的对立，由此lo rgyus（ལོ་རྒྱུས）则可理解为“口头讲话”。那么对《拔协》中的“ལྷ་ཆོས་ནི་རྒྱས་པར་མཛད།ད་སྐྱེ་བོ་མི་ཆོས་ཀྱི་ལོ་རྒྱུས་ཅི་གནང”做出新译：“您要下达哪些有关俗世间方面的讲话（指导/讲解）”。

最后，孙鹏浩依据Nathan Hill提示，推测lo rgyus（ལོ་རྒྱུས）或许是一个同义合成词，即lo（ལོ）（经验之）谈+rgyus（རྒྱུས）经验（之谈），但承认这一猜测需要进一步证实或证伪。

五、小结

藏文的每个同义词汇在被使用的时候都存在“竞争关系”。lo rgyus（ལོ་རྒྱུས）为什么会被书写者们选择，这与两个历史时期密切相关，即8世纪以来的佛教传播和现代化。在佛教传播时期，人们希望用不具有本土宗教或苯教色彩的藏语词对应梵语或者汉语，由此lo rgyus（ལོ་རྒྱུས）就被选择。其次，到了现代化时期，语言变动激烈，lo rgyus（ལོ་རྒྱུས）能够幸存得益于它的词义更为世俗。由此，lo rgyus（ལོ་རྒྱུས）词义的底层是“话语”“信息”和“经验”。“解释”“历史”是衍生的。在上述两个阶段（佛教传播，现代化）中，或因为它的中性（neutral）且宽泛（broad）的特质，得以长存。追寻lo rgyus（ལོ་རྒྱུས）的词源有助于发现历史上的不同侧面，对峙我们习惯性的想法，发现西藏文化传统的丰富性。

讲座最后，格日杰布老师从四个方面对讲座进行了评议。首先，可以从语法化的角度进一步思考 lo和 rgyus的词源问题。第二，格日杰布老师补充了与lo（ལོ）词义相关的词语རླ་བླ་བློན་གླེང的语音演变，这类词有望对lo的音变提供更多参证。第三，探讨rgyus词源的新路径，不光是可以把rgyu（རྒྱུ）和rgyus（རྒྱུས）作为不同的词性讨论，还可以将上加字ra (ར)作为使动标记来考察。最后，格日杰布老师指出本次讲座引用的《米拉日巴传》《大司徒自述》等文献中ལོ་རྒྱུས是跟有记载的文字是相并列的，这说明这种词义依然有基本义的色彩。这种记载对确定这一词汇转义的时间顺序提供了参考。

来源：川大藏学所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