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谷新春|从玛哈噶喇庙到普度寺:从旧影与遗存重构北京普度寺慈济殿的原貌

发布时间:2022-05-31 16:25:37 | 来源:中国藏学研究中心 | 作者:​魏文、谷新春 | 责任编辑:

【作者简介】魏文,历史学博士,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专业领域为后弘期初期汉藏佛教史和汉藏佛教艺术史。谷新春,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关于普度寺历史和文物的详尽研究可见于中国人民大学谷新春博士的论文《北京普度寺沿革考》,载《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8年第5期。本文是笔者在此基础上的进一步延伸和讨论,敬请方家指教。

普度寺是清代北京较早建立的一处皇家藏传佛教寺院,早期以供奉元朝以来蒙古乃至早期清朝满洲所崇奉的战神大黑天神(Mahakala)而名为玛哈(噶)喇庙。十七世纪初,后金政权在关外建立,面对强敌环伺,为使自身能够迅速壮大,故此开始大量吸收相对其自身落后的部落文化更加先进的、具有鲜明内亚性的蒙古政治、宗教文化。后金征服蒙古大汗统领的察哈尔部后,传为元代八思巴所造,在某种程度上代表蒙古政权天命的战神大黑天神,因此传入后金而备受尊崇,成为与汉地关公同样受到尊崇的满洲战神。及至入关之后,清朝开始以汉地为统治疆域的主体,由此迅速向中原王朝过度,故此清朝统治者转向大量吸收汉文化。同时与西藏刚刚取得政权的格鲁派上层广泛接触,建立稳固的政教关系,因此大量格鲁派的佛教文化涌入北京。清朝的宗教政治文化也由此逐渐脱离蒙古文化的影响,开始不断吸收学习,至乾隆时代终于别开生面,完成自我革新,建立起一套具有特质的清朝皇家政教文化。值得注意的是,在乾隆时代,作为格鲁派五大本尊之一的大威德金刚完全取代了大黑天神作为战神和守护神的地位,其典型例证如乾隆十五年(1785),装藏大黑天神的北海白塔前、也是北京城的最高处建起了一座专门供奉大威德金刚及其曼荼罗的琉璃阁,成为护佑大清国都的守护神。此外,乾隆一朝在北京和承德修建的绝大部分皇家寺院均有专门供奉大威德金刚的殿堂,此是乾隆时期受到格鲁派影响下清代政治文化建构进入成熟时期的一个标志。玛哈噶喇庙也在这一时期由乾隆皇帝进行了调整,并更名普度寺,大黑天神的供奉逐渐淡出,以大威德金刚为核心的护法神灵组合则成为主要供奉的崇拜对象。这种转变实乃是清代皇家政教文化蜕变和发展的一个缩影。

普度寺位于北京东城区南池子大街东侧普度寺前巷35号,明代为皇城东苑中之洪庆宫。普度寺存有不少发掘出土的具有明初雕刻风格的须弥台座残石,当即明代宫殿遗物。【图1.1】有意思的是,《酌中志》谓此处之洪庆殿为供番佛之所。可以想见此地早在明朝时期就是藏传佛教的宗教场域,而普度寺内所供奉的三世佛、护法尊等造像均属明代宫廷制造的高等级的汉藏佛教艺术风格佛造像,历史和艺术价值极高,这在清代北京的藏传佛教寺院中实属罕见。明末起义军荼毒北京,洪庆宫建筑毁坏殆尽。刘敦桢先生提到这些造像中有成化七年(1471)款,由此看造像或许为洪庆宫劫后余生之物,为清朝重新利用。后文将着重分析这些造像,于此不赘。

清顺治初年,此地修建为摄政王睿亲王多尔衮的府邸。按照满族喜居高台的习俗,匠人垒砌高台作为其居所,现砖石高台即为睿亲王时期后寝宫殿遗基。若以沈阳故宫格局比况,其南部区域应为原王府前朝建筑所在地。以此为基点,目前所存之高台应为原王府时期寝宫的位置,最后一进殿宇即今存之主殿,与沈阳故宫的清宁宫相对应,应为王府的寝居之所。多尔衮死后被追夺王爵,王府上缴。按照官方史书《日下旧闻考》等相关地志材料记载康熙三十三年(公元1694年)将其南部改建为锻匹库,北部改建为玛哈噶喇庙,供奉护法神大黑天。从康熙中期以前绘制的《皇城衙署图》可以看到,当时的玛哈噶喇庙南为户部楼库,而寺院格局与现存建筑大致接近,唯东西配殿已毁。主殿前似乎有一座偏西安排的抱厦,与现存抱厦居中位置不同,应为乾隆时代改建。【图1.2】值得玩味的是,此《皇城衙署图》绘制年代认定不一,而文华殿为康熙二十二年(1683)重建盖为事实无疑,而此图中相应位置尚为马圈,故此可知此图至少绘制的是康熙二十二年之前皇城之情形。与上述史料相矛盾的是玛哈噶喇庙在图上已经赫然在焉,由此可见官修史书之肇建年代并不可靠,其确切始建年代尚有待于更多的档案、舆图、碑铭等材料加以考订。但可以肯定的是,其存在时间比我们想象得要早得多。结合其地为睿亲王府故地来看,我们可以大胆推断此玛哈噶喇庙前身就是王府之佛堂。众所周知,睿亲王多尔衮为清代入关后至顺治七年(1650)清帝国的实际统治者,死后甚至追封“清成宗”帝号,其在北京的府邸实乃是当时清廷最高的政治中心。此外,当时清廷刚刚入关占据北京,农民军和明朝旧部的大规模反抗仍在,新政权立足未稳,战事频仍,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和特殊的政治场域因明之旧建立玛哈噶喇庙,崇拜具有战神性质的大黑天,以护佑国祚稳定昌盛、军旅所向披靡,并重申自己为元帝国以来正统继承者而受天明命,则是清朝统治者在当时的政治情势下一种自然的心理诉求,这也是继承皇太极在盛京修建实胜寺以安奉林丹汗大黑天像做法的继承。

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寺院重修,乾隆皇帝改其名为普度寺,主殿名慈济殿。乾隆一朝的政治宗教气氛已经发生巨大变化,寺院供奉大黑天的色彩几近消失。晚清民国以来,寺院年久失修,拆改严重,特别是建国以后寺院神像拆毁挪移殆尽,仅存山门和主殿慈济殿两处木构建筑。【图2-4】至近年来重修殿宇时,殿内文物已荡然无存,只有些许遗迹,如殿前抱厦右侧有一带阶梯的圆坑,为转轮藏基础,天顶、梁柱尚存嘉庆、道光时期的彩画。虽然殿堂原状无存,但我们仍然能够找到一些二十世纪初期西方人拍摄的照片,让我们能够有机会看到它的旧貌。同时,我们也能借助这些老照片找到一些历经劫波仍然保存至今、散藏各地的普度寺遗物。【图5】

图1.1散落在普度寺高台西南角的明代宫殿须弥台座构件魏文摄

图1.2康熙中后期绘制的《皇城衙署图》中的玛哈噶喇庙,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2普度寺主殿慈济殿立面图,

载《东华图志:北京东城史迹录》

图3普度寺主殿慈济殿立面图,

载《东华图志:北京东城史迹录》

图4慈济殿满蒙藏汉四体对照匾额,日本华北交通株式会社摄于1940年左右,照片编号:35832

图5慈济殿平面图及文物大致布局图

进入慈济殿首先为前部突出的三间抱厦,此抱厦用瓦顶级高于主殿,可能为乾隆时新加。抱厦内东南角有一石砌圆坑,直径4.8米,深1.5米左右,北面有石阶可以下至坑底,坑口周围有八组石雕图案,雕刻水波神仙怪兽。(A)如抱厦为后建,则此大坑则应在室外。其实此为转轮藏坑,只是转轮藏今已不存,仅剩大坑。【图6】

图6慈济殿抱厦转轮藏基坑现状

通过进一步求索,我们在北平蒙藏委员会驻平办事处编辑《雍和宫导观所刊物》以及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日本华北交通株式会社拍摄的写真中找到了转轮藏未毁前的原状照片。【图7-8】其中后者的照片质量更高,且还拍摄了一系列的细节图,让我们从整体到细节都对这件转轮藏有了更清晰的图景认识。【图9-12】此转轮藏可转动,外观呈八边形重檐楼阁佛塔样式,基座周圈有金刚力士护持,中间盘龙柱擎檐,重檐以上遍置天宫楼阁,似为表现华严莲花藏世界,与正定广惠寺花塔的图像表现性质近似。

图7北平蒙藏委员会驻平办事处编辑《雍和宫导观所刊物》中的普度寺转轮藏

图8慈济殿抱厦转轮藏,日本华北交通株式会社摄于1940年左右,

照片编号:35772

图9-12转轮藏细节,照片编号:035851-5

从抱厦进入主殿,迎面为宽七间进深三间的大殿,右侧宽两间部分砌墙成为单独一间殿堂,实为一护法殿,见下文。正间为主佛堂,在《雍和宫导观所刊物》中摄有一张照片,通过它我们能够确定慈济殿正间主供三世佛的大致面貌(B)。这三尊佛像被供奉在高台上,正前方则是现已不存的一尊明代初年汉藏风格释迦牟尼佛像,其身后雄阔高耸的六拏具背光华美异常,上面巨大的金翅鸟展翅欲飞,十分生动。【图13】而此三世佛的影像可以让我们非常明确地推断现在保存在洛阳博物馆的清宫旧藏三世佛大像就是原慈济殿主供的三世佛像。此三世佛像建国后被移至故宫保存。1973年初,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要来洛阳参访佛寺,但当时以白马寺为首的几座寺院经历“文革”初期的浩劫,佛像已被全部砸毁,殿堂空空如也。为此,经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特批,将北京故宫博物院慈宁宫大佛堂佛像文物整体搬迁至白马寺安供,同时还调拨了不少其他的佛教造像、法器和木器文物,以供各寺院接待之用,这三尊佛像就是因此而远来洛阳的。

图13北平蒙藏委员会驻平办事处编辑《雍和宫导观所刊物》中的普度寺正间主供佛造像和法物

此三世佛像铸造于明代初期,通体鎏金,身披袈裟全跏趺坐于仰覆莲台上,佛像面容清秀,身姿绰约,皆具装饰华丽缠枝纹的背光,连同基座大量采用锤揲和镶嵌工艺,表现出十分高超的工艺水平,是不可多得的汉藏佛教艺术杰作【图14-16】。

图14慈济殿主供三世佛像,洛阳博物馆藏,魏文摄

图15慈济殿主供三世佛像之一,魏文摄

图16慈济殿主供三世佛像须弥台座,魏文摄

同时,这张照片中颇有特色的方塔形佛龛现在仍保存在雍和宫万福阁一层两侧。此种类型的塔龛在雍和宫万福阁内保存有六件,应当都来源于慈济殿佛堂。【图17】

图17慈济殿原藏佛龛之一,现存雍和宫万福阁魏文摄

《日下旧闻考》记载慈济殿左为黑护法佛殿,还保存有铠甲弓矢,是睿亲王府旧物。康熙建寺必然将大黑天像供奉于主殿,《日下旧闻考》成书已是乾隆晚年,想必其所反映的寺院格局应为乾隆晚期时的样貌。此时大概大黑天像已经移出慈济殿,移往慈济殿东的黑护法佛殿供奉,虽然慈济殿东间内也供奉了几尊泥塑的大黑天塑像,但是他们显均属配位,不是主尊神灵,而因此慈济殿内东间与供奉大黑天的佛殿不是一回事。但可惜的是,这座供奉大黑天的佛殿今天已经毁坏无存了,从其方位看似乎是与现存慈济殿西耳殿位置相对应的东耳殿。

二十世纪初,著名的美国摄影家西德尼·D·甘博(Sidney David Gamble)曾到访北京,拍摄了大量北京古迹的照片。其中有一些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在普度寺慈济殿内的拍摄的。从这些照片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到慈济殿内供奉佛造像的原始样貌。其中有一张是一尊体量颇大、极为精工的大威德金刚像,照片说明谓此尊位于主祭坛。(H)从照片上看,显示出大威德金刚立像在殿堂原位供奉时的情景,像具六面,主面为牛头,顶为文殊,身具三十四臂,手持各类法器,加上身、语、意表征三十七道品。身后具火舌炽盛的烈焰背光,衬托出主尊的威猛和庄严。从图像上看是一件十分典型的明代初年汉藏佛教风格造像。【图18】前置供桌,上有曼扎,供桌前有香几数区,上置油灯、珊瑚等物。根据《雍和宫导观所刊物》的说明,这就是慈济殿东间供奉的主尊大威德金刚。

图18慈济殿东间供奉的主尊大威德金刚像  

西德尼·D·甘博摄

另有一组五张编号相接的照片,内容为五尊护法神像,而根据晚清人震钧《天咫偶闻》的记载,慈济殿东极东一间北墙下有番佛五,皆乘狮象。南窗下悬王之甲胄弓矢,甲长七尺余,黄缎绣龙,鲜好如新。胄径九寸余,护项亦黄色。刀剑弓矢长于今三之一,弓无弰而一人之力不能开。旁二护卫像,著甲执兵,皆真物。由此可以推知甘博所摄的这五尊护法神像,就是震钧所记载的五尊番佛。另外,甘博也很简略的标注了一些方位信息,照片也有一些图像线索,结合震钧所说位于北墙,我们可以大致知道这些尊像在殿内供奉的大致位置在北墙下,坐北朝南一字排开。他们的身份从左到右依次为炎魔敌(C)、六臂大黑天(D)、宝杖怙主(E)、四臂大黑天(F)和班丹拉姆(G)。【图19-23】从风格上,都具有比较典型的明代初年汉藏艺术风格。此外,再结合此殿平面布局,可以推测主尊大威德金刚应该是位于东山墙正间,坐东朝西。

图19-23慈济殿护法殿内的五尊番像(从上至下)  

西德尼·D·甘博摄

现在的慈济殿里空空如也,那这些精美异常的造像是否都已经湮灭于历史中了呢?答案是否定的。笔者多年前在雍和宫密宗殿内看到一尊体量硕大、工艺精湛的永宣宫廷风格的大威德像。其身量之巨,以至将殿基下挖方槽才放进殿内供奉的。可以说,这样的造像在汉藏艺术的历史上几乎都是绝无仅有的。【图24-25】笔者专门去请教了雍和宫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得到的答复是这尊像本非雍和宫的旧藏,是建国后从北京某寺院拆运来的。笔者当时认为,这尊像大概属于某一个高等级的明代藏传佛教寺院,最有可能的是护国寺。几年后,当看到甘博的照片,笔者仔细进行了比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尊大威德像就是普度寺慈济殿东间的主尊大威德像!

图24原普度寺护法殿主尊大威德金刚像,现藏雍和宫密宗殿魏文摄

图25原普度寺护法殿主尊大威德金刚像正面魏文摄

而其余的五尊想必都已经彻底毁坏了,因为我们在近年普度寺改作税务博物馆时的一次展览中看到一件寺内出土的泥造像残迹。【图26】通过比对,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就是这上述五尊里的三尊大黑天中某一尊的头部和天衣。

图26普度寺出土泥造像残迹

另外,甘博还摄有一张照片,拍摄的位置应是慈济殿西间,可见左右两排装饰奢华的藏经橱,看来是作为藏经之所的一个空间。(I)从照片中可以看到两侧装饰繁复华丽毗卢帽的经柜,正中主位为一件金刚宝座塔样式的神龛,主塔高耸,前开方龛,其上有六拏具庄严,两侧亦开有多层小佛龛。此神龛前有供桌,侧后还有佛像数尊。【图27】

图27金刚宝座塔样式的神龛西德尼·D·甘博摄

从上述二者的艺术风格上看,笔者推测应为乾隆四十年(1779)修缮时所添造。另外,《帝景景物略》记载明代永乐年间西番板的达进献金刚宝座塔规式即存放于此处,北京西直门外明成化年间修造的真觉寺金刚宝座塔即依其所建,然其是否即指此照片中的金刚宝座塔龛,有待进一步的考察。

建国以后,北京地区的很多寺院都被拆毁殆尽或是挪为他用,原有的佛教文物要么毁于一旦或流散无存,要么就被仓促集中到了雍和宫、文物局库房等处存放,时间一长便成了一笔糊涂账。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些寺院纷纷开始恢复,这些历经劫难保存下来的佛造像和法器不少又被随意充实到各个寺院的殿堂中。因此,若非一些民国时期的老照片和相关文献仍存于世,让我们得以窥见寺院殿堂之原貌,很多佛教文物的归属和寺院殿堂的原初布局都无从知晓。因此,通过老照片的梳理和相关文献记载的相互印证复原一些原状不存的寺院殿堂及其流散文物,对于我们的学术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本文对于普度寺慈济殿内佛教造像及其布局的探索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此外,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比较确定慈济殿内的这些造像具有浓郁的明初汉藏艺术风格,无疑应为明代宫廷佛作的作品。虽然,我们目前还不能判定他们的来源,但是结合文献来看,它们有可能就是明代的洪庆殿供奉的所谓“番像”(即藏传佛教造像),洪庆殿虽然在明末清初受到损毁,但其造像能够保存下来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另外,作为慈济殿东间的主尊大威德金刚是否和其他泥塑护法尊原为一组成造?抑或是为后人拼配成组?这也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但笔者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以大威德金刚作为主尊居于这一护法神灵空间的核心,其地位明显高于周围的大黑天等护法尊,这应是乾隆皇帝有意为之的结果,因为在乾隆皇帝的心中,集威猛与智慧于一身的大威德金刚已经取代了作为蒙古天命所归的战神大黑天,成为本朝最高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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