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书荐】张云：《多元一体国家中的西藏》

《多元一体国家中的西藏》

张云著

中国藏学出版社

2017年7月出版

本书旨在吸收先贤成说的基础上，

探析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的

理论和发展规律，

考察各民族共创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历史实践，

阐明西藏自古是中国一部分的理论依据，

揭示各民族开展相互交往交流交融的

丰富内涵和重大意义，

期以辨明是非，引人思考，给人启迪。

怎样认识西藏的历史

（本文选自该书第二章第二节）

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有5000多年历史且不间断的国家，她的历史发展有其自身轨迹，因此对于中国历史发展规律的研究既有典型意义，也有独特价值。中国是多民族统一国家，各民族发展的历史是中国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中国历史上遍布境内的统一的和分治的政权基本上都是多民族联合统治政权，很少有单一民族建立的民族政权，民族之间联系千丝万缕，十分密切；中国历代中原政权或中央王朝对边疆地区的治理通过多种方式实现，有直接实施行政管辖、因俗而治、通过藩属体制管理、通过朝贡体制羁縻等多种方式，并非如近代西方国家所主张的那样，只有通过武力征服、条约实现管理一途。东西方的历史认知和价值判断也存在诸多差异，中国古代传统政治讲求大一统，讲求分合的辩证统一，讲求和而不同，讲求怀之以德，这些都与近代西方的历史认知和价值判断相异其趣。

近代以来西方科学方法的传入，在方法论上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研究提供了多方面的借鉴，产生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与此同时，国外的中国学研究又与西方的殖民扩张，中国封建社会的极盛而哀和中华民族的存亡危机相伴随，其观点难免存在着与生俱来的缺陷，而分割中国历史，特别是中国民族历史，肢解中国文化统一性是其惯用手法，殖民和奴役中国则是其根本目的。摈弃历史上普遍存在的主观唯心主义史观、神学史观和外来的殖民主义史观，客观研究中国历史，探寻历史发展规律，凝聚中华民族心力，仍是学术界，特别是中国史学界的重要任务。

中国史学界在这一方面已有卓越的研究成果。早在1936年吴玉章就在《中国历史教程绪论》中提出：“我们讲中国历史，应该是包括全中国各民族的历史”。

20世纪50年代翦伯赞先生也指出：“我们应该把汉族历史的研究联系到中国境内各族人民的历史的研究。因为中国历史不只是汉族的历史，而是中国境内各族人民历史的总和。”

范文澜先生也认为，秦以后“汉族和当时境内各少数民族的共同祖国，就是中国”。“各族的祖先也就成了各族的共同祖先——伯祖和叔祖”。

1949年9月2日，新华社针对西藏地方上层发动的“驱汉事件”发表《决不容许外国侵略者吞并中国的领士——西藏》的社论，指出：“西藏是中国的领土，西藏民族加入中国各民族的大家庭，与汉族及中国境内其他民族发生兄弟的关系，已有悠久的历史。”“中国人民解放军必须解放包括西藏、新疆、海南岛、台湾在内的全部中国领士，不容有一寸土地被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统治之外。西藏是中国的领土，绝不容许任何外国侵略；西藏人民是中国人民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绝不容许任何外国分割。这是中国人民、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坚定不移的方针。”

图：《决不容许外国侵略者吞并中国的领土——西藏》的社论

1981年5月，在纪念西藏和平解放30周年之际，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阿沛•阿旺晋美在 《回到温暖的祖国大家庭》一文中说道：“西藏统一于中国，是历史上逐步发展而来的。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吐蕃与唐朝就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有名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与唐朝文成公主联姻，不仅是一段佳话，而且体现了吐蕃与唐朝政治上的接近，并接受汉族先进生产技术，促进了汉藏经济文化的交流。稍后建立的唐蕃会盟碑至今仍树立于拉萨大昭寺前。公元九世纪中期，从康区开始，发生了遍及藏族地区的大规模奴隶平民大起义，结束了藏王聂赤赞普的世袭统治，西藏变成了四分五裂的部落割据。这就是西藏历史上的‘分裂时期’。这种状况持续了近四百年…直到七百多年前，元朝派兵统一了西藏，西藏正式纳入了祖国版图。七百多年来，西藏一直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是世界各国所公认的。” 

学术界对此的理论探讨则更加深入和系统，白寿彝、费孝通、方国瑜、何慈全等都认为，应将中国境内各民族的历史都纳入中国历史的研究对象和范围。

方国瑜认为：“中国历史，既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各族人民的历史，就应该包括他们的全体历史，不能‘变更伸缩’，中国历史是有其整体性的，在整体之内，不管出现几个政权，不管政治如何不统一，并没有破裂了整体，应当以中国整体为历史的范围，不能以历代王朝疆域为历史的范围。”

谭其骧先生和他的团队所取得的成果则是比较典型的一个，由他主编的 《中国历史地图集》，以历史文献资料为主要依据，吸取了考古学、地理学、民族学等相关学科的成果，以其内容完备、考订精审、绘制准确赢得了国内外学术界的高度评价，被公认为同类地图集中最优秀的一种。而在这部历史地图集的编绘过程中，经过反复研究，谭其骧先生提出了确定历史上中国范围的原则，充分反映了各民族共同创造历史、构建中国和中华民族的历史事实，揭示了汉族在中国历史上的主体地位和主导作用，以及统一逐步扩大、巩固，开发逐步深入、稳定的基本趋向。《中国历史地图集》所确定的关于历史上中国中原王朝、边疆政权、非汉族政权、地方政权、自治地区之间关系的原则，对于中国史、民族史、中外关系史、中国历史政区地理等学科的研究都具有指导意义。

1978年白寿彝先生指出：“中国”的概念几千年来一直在发生变化，但是我们今天讲中国的历史，必须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疆域为界，否则一部中国史就成了汉族不断侵略扩张的历史、压迫别人的历史，这不符合历史的实际情况。可取的做法是，不管过去几个政权，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上建立的、中华各民族的祖先们曾经从事活动过的事迹和勋业，都应写在中国的历史上，写在这个范围里，否则我们根本无法谈历史上的民族关系。” 

在处理历史上的民族关系、中外关系和疆域边界等问题上，谭其骧先生在坚持尊重历史事实的前提下，努力做到有利于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对于认识中华民族形成史具有重大的指导作用。

谭先生的主要观点包括：

1.汉族不等于中国，中国不等于中原王朝。“我们伟大的祖国是各族人民包括边区各族所共同缔造的，不能把历史上的中国同中原王朝等同起来。”“应该分开。”“我们一定要分清楚汉族是汉族，中国是中国，中原王朝是中原王朝，这是不同的概念。

2.历代各有自己的“中国”概念，不能袭用前朝概念。“我们是现代人，我们不能以古人的‘中国’为中国。这不是说我们学习了马列主义才这样的。而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后一时期就不能拿前一个时期的‘中国’为中国。”“我们说现代人不能以古人的‘中国’为中国。后一代的人把前一代的人的概念否定，不采用前一代人的概念，这是由来已久，自古而然的。”我们只能用今人的“中国”概念来认识历史上的中国。

3.1840年前的中国版图是历史时期中国的范围，整个历史时期只有清朝等于全中国。“我们是如何处理历史上的中国这个问题呢？我们是拿清初完成统一以后，帝国主义侵入中国以前的清朝版图，具体说，就是从18世纪 50年代到19世纪40年代鸦片战争以前这个时期的中国版图作为我们历史时期的中国的范围。”“简单说起来，拿‘中国’两个字表示我们国家的主权所达到的范围，这个观念是鸦片战争之后才形成的。“1840年以前的中国范围是我们几千年来历史发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国，这就是我们历史上的中国。”“在1840年以前，中国版图之内的所有民族，在历史时期是中国的一部分。就是这么一条，没有其他标准。”

4.边疆王朝不归中原王朝管辖，却是历史上中国的一部分。“历史上同时存在两个以上的中国政权时，那就得承认事实上当时几个国家并峙，谁也管不到谁，不能硬说中原王朝管到了边区民族政权。有些同志要把吐蕃说成是唐朝的一部分，这是违反历史事实的。唐和吐蕃敌对战争时多，和亲通好时少。就是在和亲通好时，唐朝也完全管不了吐蕃。汉朝和匈奴，唐朝和突厥、回纥的关系，基本上也是如此。我们只能认为吐蕃、匈奴、突厥、回纥是历史上中国的一部分，但不能说它们是汉唐王朝的一部分。

5.中国史是各族人民共同缔造的历史。“今天我们写中国史，当然应该把各族人民的历史都当成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因为这个中国是我们各族人民共同缔造的。是五十六个民族共同的，而不是汉族一家的中国。我们今天的命运是相同的，兴旺就是大家的兴旺，衰落就是大家的衰落，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斗争。”

谭其骧先生的研究是本领域有关这一问题最系统、最深入，也是最有说服力和影响力的成果。根据这一理论，1840年中国历史版图形成之际，藏族是中国多民族家庭的一个成员，是中国历史和行政版图的缔造者、西南地区的开发建设和守卫者，藏族形成和发展的历史就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藏族在公元7世纪建立的吐蕃王朝和宋朝时期在甘青地区建立的唃厮啰政权都是中国历史上的政权，它们不归属唐宋王朝，却是唐宋中国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西藏自古是中国一部分。

不分古今地笼统使用中国概念，必然无法说明先秦时代哪“国”属于中国，哪“国”不是，也无法说明秦汉以来各个时代分治的政权哪个属于“中国”，哪个不是。没有人否认中国历史是发展变化的，有分有合，但是合是中国历史，分也是中国历史，并未割裂。如果承认中国是多民族国家，中国历史是各民族共同缔造的，那么既承认五代十国是中国历史的组成部分，又怎么能否认隋唐时代的吐蕃王朝、突厥汗国，以及宋元之际的辽金西夏同样是中国历史的组成部分呢？如果承认中国各少数民族历史上建立的政权，如吐蕃王朝同样是中国历史的组成部分，那么西藏地方属于中国应该从什么时代算起？是自远古吗？

事实上，不区分古今中国含义的做法，要通释中国各民族共同缔造中国的历史会遇到很多问题，以西藏地方历史为例，如果把元朝等同于中国，忽略一个“元代中国”的概念，将西藏纳入元朝管辖之下称作纳入中国版图，那么，元朝以前的藏族历史是什么范畴？吐蕃王朝是“唐朝中国”的一部分还是别的历史范畴？作为藏民族英雄的松赞干布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在中国史学界几乎没有人怀疑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理》的权威性和科学性，却为什么有人不能接受他及他的团队以之构建这部学术大厦根基的理论呢？既然没有任何一部中国通史，或者中国民族史将包括吐蕃王朝、回鹘汗国，以及南辽金西夏的历史排斥在中国历史之外，承认这些都是中国历史的组成部分，那么西藏地方历史从什么时候是中国一部分呢？有没有给出理论依据呢？对中国复杂的而丰富的历史进行理论概括是件非常具有挑战的学术难题，谭其骧等的理论并非完美无缺，但仍是至今学术界能够达到的最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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