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佛转世】陈庆英等:《活佛转世——缘起·发展·历史定制》(二)

发布时间:2022-05-23 14:09:54 | 来源:中国藏学研究中心 | 作者:陈庆英 陈立健 | 责任编辑:刘怿艺



产生活佛转世的社会基础之思想基础

和绝大多数宗教一样,佛教主张人类的生命由肉体和灵魂(或者称为心识)组成,肉体可以消灭而灵魂不灭。在许多区分不同宗教的差别中,对肉体消灭以后灵魂的归宿和“另一个世界”的不同的说法,是基本的差别之一。在佛教产生以前,东亚和古印度普遍存在着灵魂不灭和阳世阴间的概念,甚至也有灵魂返回阳世的观念。特别是在古印度,在早期的婆罗门教的《奥义书》时代,就提出了“业报轮回”的学说,认为一个人死后是上升天界还是坠入地狱,取决于他生前所做的“业”,做了善业死后就会得到善报,做了恶业死后就会得到恶报。这种学说固然是宗教思想理论的内容,同时在社会上又是一种伦理道德学说,被用来激励人们一生遵守道德规范,行善积德,不做坏事,死后才能够升入天界。这种思想在后来出现的古印度佛教和耆那教等宗教中也广泛流行,不过最后还是佛教把灵魂不灭的观念发展到系统理论的程度,建立了完整的“六道轮回”学说。约翰·布洛菲尔德注意到东方的灵魂观念与西方最大的不同在于东方认为灵魂是一代接一代地延续的,也就是处在不断的轮回之中,他说:“一种解脱过渡阶段之法和缺乏自我的永久灵魂概念被排除了,但大家应承认形成一个人的个性的大量的法相确实是一代接一代和一劫接一劫地坚持下来了,虽然肯定是以变化的形式出现的。当然,达到成熟年龄的人是从他不再是青年人的时候起逐渐成长起来的,我们之中的每个人都从我们在自己的前世中的存在状态开始而成长起来,随我们而进入这一生命的有许多可以决定我们现有地位和我们人格不能持续相当长时间的法相。佛教中相当于基督教灵魂的概念就这样随时地、一代接一代地变化和直到自我的幻相被驱散和涅槃得到实现的持续性。这种信仰与西方的传统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很难被一种基督教或伊斯兰教文化的继承者们所接受。但它却是被世界近一半左右的人口所接受的事实。因为不仅是佛教徒,佛教徒之外的印度教徒、道教徒和其他人也都赞同它。虽然根本不可能得到验证,但它却并不是不符合逻辑条理的事。假设生命在那些具有一种有限起源的众生的未来生命能够无限发展的有神论信仰中,则不大具有逻辑性,因为我们完全有理由假设认为有始者必有终。大家可以观察到的一切(能量与物质)都会有变化,但永远不会造成从无中开始的造化和彻底的寂灭,同样的法则也适用于无法观察到的事物,这一切似乎更可能,而不是相反。此外,在接受转世论(轮回论)的同时,更容易实现对通过有关背景式的承袭关系的论证而对难以解决的许多问题作出诠释的尝试。”

藏族原始先民崇信的是典型的万物有灵论,他们认为世间万物都是有灵的,人也是有灵魂的,而且灵魂可以离开肉体并且可以寄托于不同的自然物,称之为寄魂物。这个寄魂物成为人的命根子,如果寄魂物遭到破坏,人的生命就会结束。因此一个人的寄魂物对别人是保密的。在藏族的原始灵魂观念里,一个家族或整个部落也有灵魂寄居处,如神山圣湖等,这些神山圣湖的变化会影响到家族命运和部落的兴衰。由此可见,在藏族的原始灵魂观念中,人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主体而是由身体,灵魂和寄魂物三部分共同组成的,其中,寄魂物是生命的核心,灵魂是生命的中介,而身体仅仅是生命的载体。在古代藏人的灵魂观念里,还十分关注灵魂的归宿。在敦煌古藏文文书记载的赞普王室起源的神话中,吐蕃早期的赞普都是从天上下凡到人间的神子。他们下凡是通过一根神奇的光绳(dmu-thag),在他们生命结束的时候,灵魂就会化做一道光,沿着光绳重返天国。

在7世纪初佛教从古印度和中原地区传入西藏之前,西藏信仰的宗教是由辛饶米沃切创立的苯教。早期的苯教崇拜自然、崇拜鬼魂,具有自然宗教的特征。其崇拜对象包括天、地、山、川、日、月、星辰等的大自然,据《旧唐书·吐蕃传》记载,吐蕃王朝在举行会盟大典时,“会巫者告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诸神”。苯教把世界分为天上、地上和地下三界,天为上界,是天神“赞”所居之所。并认为吐蕃王朝第一代赞普是从天而降的天神,后来统治过西藏的萨迦款氏家族和帕木竹巴的朗氏家族也都宣称其家族起源于天神或者是天神和人结合产生的后裔,由此可见对天神的崇拜在藏族早期的信仰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崇拜鬼魂,敬重巫师,崇尚巫术是早期苯教的又一大特点。《旧唐书·吐蕃传》记载说吐蕃“其俗重鬼右巫”。这里的“鬼”即鬼神。“巫”即巫师,神巫结合构成了早期苯教的主要内容。正如王森教授所言,佛教传入西藏以前的“苯教似内地古代的巫觋,以占休咎、祈福禳灾以及治病送死、驱神降神等为其主要活动”。

早期的苯教徒认为人世间到处都有鬼神,而且人与鬼神互相依存,互有所求,人死以后灵魂转变为鬼神,鬼也可以转生为人,而且鬼神可以驱使人,同样人也可以通过巫师及其巫术活动来驱使鬼神,使人免除苦难。因此,苯教巫师通过实施各种巫术替人驱鬼求神,制止灾祸。据敦煌古藏文写卷记载,苯教认为人死后要进入两种“死后世界”:一是进入富足、安乐的“乐土”世界;二是穿过一个充满险阻的黑暗、痛苦世界而获得再生。举行葬礼的目的就是为死者引路,帮助死者迅速安全地穿过黑暗的世界并“赎回”死者的灵魂。万物有灵、灵魂不灭、死后转生,这种藏族先民原始的灵魂观念及早期苯教的灵魂观念显然与藏传佛教的活佛转世制度在文化渊源上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7世纪传入藏族地区的佛教,给藏族的灵魂观念带来了重要的发展变化,藏族社会在原有的灵魂观念之上,普遍接受了佛教的灵魂不灭和六道轮回思想。按照佛教的“六道轮回”学说,宇宙中的所有生命可以分为六种,也即是“六道”,由于灵魂不灭,所以人类的生命实际上是在天神、阿修罗、人、畜生、饿鬼、地狱等六道中不断地轮回,这也就是说,实际上任何人都处在不断的转世过程之中。只不过对于平常的人来说,决定他下一世转世到六道轮回中的什么“道”,是善趣(天、人、阿修罗)还是恶趣(畜生、饿鬼、地狱),是由他在这一世(甚至是以前许多世)所做的“业”来决定的,一般人对于自己的转世是无法控制甚至是无法知晓的,这种关于由“业力”控制的常人的转世过程的说教,就是通常所说的,也就是一般人所理解的佛教的因果报应理论。按照佛教的理论,人类(甚至是所有的生命体,也就是佛教所说的“众生”)只有在无数次的转世中不断地做善业,不做恶业,才能够修成正果,成为菩萨或者成佛,才能够达到脱离六道轮回的苦海的目的。

灵魂不灭和六道轮回的思想是活佛转世的理论基础和出发点,只有承认生命由肉体和灵魂组成而且是可以分离的,当人的这一世的肉体的生命结束时,灵魂就会离开死亡的肉体,经过在中阴界的选择,投生到新的母胎之中,经过母亲的孕育,再次诞生为人或者其他生物,才有可能谈到转生。而没有生命的转生,就不可能出现活佛转世的制度。佛教以“了断生死”作为基本的出发点,藏传佛教的各个教派都把六道轮回以及解释产生六道轮回的原因的十二因缘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之一,并且通过各种形式把这种理论宣传到各阶层人们的心中。与此相配合,佛教还系统地阐述了修行佛法最终能够得到的正果——“成佛”的理论。

“佛”是“佛陀”的简称,而“佛陀”是梵文buddha的音译,意译为“觉悟者”、“觉者”。这里的“觉”有三层含义,即:自觉、觉他(使众生觉悟)、觉行圆满,是佛教修行的最高果位。小乘佛教讲的佛,一般作为对释迦牟尼的尊称,即认为只有释迦牟尼这样的圣者才能够成为佛陀,其他人所能够证得的“果位”是阿罗汉,而阿罗汉还要经过无数劫的修行才能够成佛。早期小乘佛教的造像中,佛陀的形象是不能用常人的形象来表现的,在需要表现佛陀的形象时,只能用法轮、佛塔、佛的脚印等图形来代表佛陀。后来才出现用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以及具有十力、四无所畏惧等神通来描述佛身的特异,以及福德的圆满,也就是要用人类可以比拟和想象的形象来表现佛陀,以使世间的信徒能够崇敬和亲近佛陀,由此才出现了有世间人类的身体框架但是又不同于世间任何一个人的佛陀的形象,并用《造像量度经》等经典来规定和统一佛陀造像的形象和结构比例。这也就是说,用与常人相近的形象来表现佛陀,本来是一种为了使世间民众便于接受和理解的“方便法门”,不应该执著于佛就是那样的形象的认识。大乘佛教认为,除释迦牟尼以外,在过去的无数劫中,也有许多佛陀,将来还会有众多的佛陀。一切觉行圆满者都是佛陀。从这一认识出发,大乘佛教认为三世十方到处有佛,其数量如恒河沙数。既然佛陀是修行的最高果位,因此成佛以后的佛陀的身体也即“佛身”就具有最高的神圣地位和神异特征,也有极大的神秘性。大乘佛教还发展出佛有二身、三身以及四身、五身、六身的学说,最基本的流传最为广泛的是佛陀有“三身”的说法。

藏文《百法明门》在解释三身佛的理论时说,法身佛,即修行所成就之究竟果位法身,具备诸多无漏功德者;报身佛,即法身中不动不起,但于化机菩萨圣众之前示现身形,成为化身之所依处,为诸相好所庄严者;应身佛,即增上缘报身所起,现于净与不净之化机中,为利益诸化机而随缘受生之色身。也就是说,佛陀在成佛以后,可以其有三种佛身:一是真正的“涅槃寂静”的法身,这是具有“无漏功德”的佛身,与尘世没有任何关联,不显示任何的形象,尘世众生甚至无法想象其形象是什么样子的,因为与尘世发生任何联系,就不是真正的“无漏”。二是报身,即佛在他应教化的菩萨、圣众面前示现的身形。尘世众生是看不到的,但是可以通过佛教经典描述的佛陀的“相好庄严”去想象报身佛的形象,或者通过各个佛教寺院中的佛像(塑像、画像)去认识报身佛的形象。三是应身(即化身),是佛为了教化尘世中有缘众生,因为其普度众生的誓愿而在“净与不净”的世间即我们常人所处的尘世间受生为“色身”(可以是人、动物等),也就是我们常人所能够看见、能够认识,能够理解的六道轮回中的众生形象。一般人接触最多的佛的化身故事,是《佛本生经》中所说的释迦牟尼在以往的许多世中投生为各种人物或者是动物,用自己的行动和言论来教化众生的故事。

佛陀的“三身”说法在不同的经典和佛教流派中,略有不同。按照通常佛陀具有三身的说法,佛陀有以下三种身:1.法身,代表着佛法的绝对真理,也指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佛性,因此法身是没有具体形象的,即所谓“法身不现”。2.报身,指经过艰苦修行,证得真理而成佛,他是佛的一种客观存在相,形态圆满,极为高大,具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常以此种形象为诸菩萨说法。对于世间的人类来说,佛陀的报身只有在神圣的场合和特别的机缘中才能够见到,在藏传佛教的寺院中塑造和绘画的释迦牟尼像和三世佛、五方佛、三十五佛等,即是佛陀的报身形象,因此通常认为佛陀的报身是时隐时现的。3.化身,是佛的变化身,佛为了教化众生,可现为六道众生,以各种生命形式显现。三身中的“化身”是与活佛转世制度形成关系最为密切的佛身。化身又称“应身”,是指佛陀为了教化六道轮回中的众生,随三界六道之不同状况以及当时、当事的需要而显现不同的身相。因此,佛祖释迦牟尼在人世间从出生直到圆寂,他的形象也可以说是释迦牟尼佛显现的应身或者称为化身,但是更多的情况下,化身是指佛陀在某种特别的机缘下变化为天、人、神鬼、龙类等形体,在完成当时的需要后,此化身随即消失隐去。可以说早期的佛的化身的概念主要是和佛陀的神通结合在一起,往往属于佛陀在天人世间的临时显现的性质,因为佛陀是得到了证悟成佛、超出轮回的正果的,而证得了“涅槃寂静”的佛陀,除非有极其特别的机缘,是不会在人世间现身的。因此,在早期的佛教中,佛陀和他教化的有情众生之间,是间隔着相当的距离的。在一些佛教典籍和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不少关于感叹自己没有出生在佛陀在世的年代,因而终生难以见到佛陀的文字描写。而一些劝导人们信仰佛陀和佛法的书籍和文章中,更把佛和佛法说成是人们“千载百世”难以“值遇”的神圣珍宝,一个人能够见到佛像、听到佛法,都是多少世行善积德才成就的因缘,所以现在更应该努力修持佛法。有许多佛教发愿文的内容就是希望通过终生行善信佛而在下一世出生在有佛法的地方,能够见到佛陀和佛像。

不过大乘佛教后来发展出来的菩萨果位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拉近了佛陀与有情众生的距离。“菩萨”是“菩提萨埵”的简称,梵文Bodhisattvad的音译,《翻译名义集》说:“菩提,佛道名。萨埵,秦言大心众生,有大心入佛道,名菩提萨埵。”也就是说,菩萨是指怀着普度众生的大心愿而修行佛法的大德。他们在进入佛门的时候曾经立下过“不度尽有情众生自己不入涅槃”的庄严誓愿,因此他们经过无数劫的修行,本来已经能够证得佛果,但是他们没有成佛,而是继续在世间承担普度众生的任务。按照大乘佛教关于菩萨来历的说法,他们有的本来就是释迦牟尼佛的胁待大弟子,有的是后来为传播大乘佛教做出巨大贡献的高僧大德。大乘佛典上经常提到的菩萨有弥勒、文殊、普贤、观世音、地藏、大势至等,其他如古印度佛教史上著名的大乘佛教理论家龙树、世亲等,也被称为菩萨。对菩萨的信仰,在大乘佛教的各个流派中都非常普遍,汉传佛敦、朝鲜佛教、日本佛教中现世音、文殊、普贤、地藏、弥勒菩萨都是主要的信仰对象。大乘佛教还为不同的菩萨安排了不同的教化区域,将不同的菩萨与特定的区城联系在一起,使得对菩萨的信仰深入到当地信众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为一种持久的社会观念。藏传佛教后弘期,宣传西藏雪域是观世音菩萨的化土、将观世音菩萨和藏族人种起源的传说密切联系起来,并出现了吐蕃王朝的开创者松赞干布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的观念。同样,文殊菩萨也受到藏传佛教各个流派的广泛信仰。藏传佛教菩萨的崇拜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与大乘佛教的密宗紧密结合在一起,主要的菩萨在密宗中又有与之对应的本尊神,或者称为忿怒尊,如观世音菩萨与马头明王、文殊菩萨与大威德金刚等。藏传佛教的艺术中,密宗的造像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形制特别,对僧俗信众的吸引力和震慑力特别强,而这些形态各异的显密造像,丰富了佛教造像艺术,也更加巩固和深化了菩萨能够以各种形态的化身出现在人世间的社会观念。如果说佛有三身的学说打开了僧俗信众与佛陀联系的一个窗口,使得信众的心里产生可以见到佛身的企盼和信念的话,菩萨救度众生的学说和大量菩萨的显密造像,则在菩萨这个与佛陀相等的神圣的信仰对象和僧俗信众之间,开通了一条可以经常沟通的道路。

藏传佛教后弘期密宗的盛行,还带来一个显著的特征即是对密法上师的崇拜。实际上对自己的宗教上师的崇拜,在古印度就非常盛行,在婆罗门教时期古印度就广泛存在一种“尊师崇拜”的形式。“尊师”在梵语中被称为“guru”(音“古如”)。将佛教传入西藏的主要的古印度高僧——莲花生大师在藏文中就被称为“guru”或者“guru-rin-po-che”,即梵文的“尊师”或者“尊师宝”,可见在吐蕃王朝佛教传入之时,古印度的“尊师崇拜”就开始影响吐蕃的佛教徒。在佛教的密教兴起以后,即在古印度佛教的后期,出现了许多“大成就者”,即修行密法达到了最高成就的高僧。他们被认为是已经达到了即身成佛的境界,而且他们通过口耳相传的秘诀和修行,可以使具有密法根器的弟子也达到即身成佛的目的。吕澂先生认为当时古印度佛教发展“有两个系统”,一是以寺院为中心,他们把密教的教理和显教的教理混起来讲;一是民间系统,这是通俗化的密教,“教理更为通俗化……简单易行,所以人们称之为‘易行乘’……到了易行乘,则不尊经,而是尊师”。独尊传法上师的结果,即是社会上对“大成就者”的广泛崇拜。一些藏传佛教教派甚至尊奉某些大成就者为自己教派教法的祖师,如噶举派以德洛巴、那若巴为其密法的祖师,萨迦派以毗哇巴为其密法的祖师,而将他们传授的密法修行的经咒和仪轨等视为自己教派的秘宝。藏传佛教各个教派中显教和密教的内容构成了教理和教义最核心的部分,各个教派的显教的内容大致是相同的,而教派的区分和差异主要表现在密法的内容和密法师承的不同。与此相应,由于密法修持传承的需要,藏传佛教的各个教派中也出现了西藏本土的大成就者。如噶举派的玛尔巴、米拉日巴,萨迦派的萨迦班智达等。他们的密法传授固然主要在他们的受法弟子之中,但是他们的事迹通过各种文学和艺术的形式,在藏族社会广泛传播,例如米拉日巴的故事,在藏族社会可以说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藏传佛教注重佛教密宗,强调弟子应当“视师为佛”。这种观念造成藏传佛教后弘期开始以后,藏传佛教信徒信仰方式的重大变化,这为藏传佛教的弟子和信众把自己的上师和宗教首领作为“佛菩萨的化身”来崇拜,奠定了思想基础。同时后弘期初期的各个教派,大都重密教轻显教,重密轻显的结果必定导致“重师轻经”“视师如佛”。

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无论是古印度的大成就者还是西藏本土的大成就者,他们固然被弟子视为与佛陀和菩萨无别的根本上师或者尊师,但是他们同时又都以人世间的人的形象显示在弟子和信众面前,他们有自己的家庭,所从事的职业、悲欢离合的人生经历,出家的寺院,学习和修持佛法的经历、依止的上师和教导的弟子,等等。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是一座寺院或者是一个教派的领袖人物,他们是信徒们宗教上的老师,又是寺院的建造者和管理者,甚至还是地方世俗社会的头面人物。藏语中对这样的宗教师父,用一个新创的名词“喇嘛”(bla-ma)来称呼他们,大约相当于梵语中对尊师的称呼“guru”(古如)。关于“喇嘛”一词的来历和含义,乾隆皇帝在《御制喇嘛说》的碑文中做了一些解释,但是有不少存在争议的地方。不过这个词语在吐蕃王朝时期的文献中没有出现过,是在藏传佛教后弘期出现的新名词,则是不争的事实。

在这一时期的西藏的佛法大师中,还盛行密宗修行的"夺舍”、“颇瓦法”(迁识法)及“虹化”等密法,即修行达到一定程度后,修行者可以控制自己的神识,使自己的灵魂脱离自己的肉体,转移到其他人或者动物的躯体中去,或者使自己的躯体像彩虹一样完全消失,使得自己的灵魂脱离躯体的束缚能够自由地转移到别的躯体中去。《青史》记载玛尔巴大师的事迹说:玛尔巴“对真实的证悟似流水不断,但劣等凡夫只看见他占有妻妾,与乡人打斗,尽干修房种地等事;而具缘者看来,他曾实施四次‘夺舍’法,是仲毗巴的真实化身”。《玛尔巴译师传》中记载了玛尔巴表演“夺舍”法的情形,这些记载应该是后人对当时佛教高僧传教活动的文学演绎式的描写,不能认为是完全真实的情况。不过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夺舍法等佛教密法的故事,在当时已经在藏族民间广泛传布,形成一种社会的普遍心理。从后来的“活佛转世”即有意识地把自己的灵魂转移到新的躯体中去的这一点来说,“颇瓦法”及“虹化”等佛教密法当然也可以看成是出现活佛转世的前导和理论解释的基础。

活佛转世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还和藏传佛教中广泛传播的“中阴救度”的教法有关,近些年来,有一本叫做《西藏生死书》的书籍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在世界二十多个国家流传,台湾和内地都出版过该书的汉译本。该书的内容是一个藏传佛教僧人索甲仁波且依照《中阴度亡经》的内容,结合在拉达克地区藏族超度亡灵的仪轨来讲解“中阴救度”的理论的。《中阴度亡经》相传由公元8世入藏传播佛教的古印度高僧莲花生大师所著,旨在帮助引导亡灵,使之在中阴界不致迷失方向。“中阴”是佛教名词,指一个人从死亡到投胎转生这段时间灵魂所处的地方,在汉传佛教中也有中阴的观念,指阳间和阴间的区间,民间传说在人死亡后的七七四十九天,人的灵魂还是清楚的,还会回到其生活的地方来看,称为回七。只是汉传佛教认为在四十九天后灵魂就会迷失自己的前世,并根据自己所造的业而投胎到六道之中。藏传佛教也认为,众生由于受业果的支配,在他们死后都将在六道轮回中转生轮回,从死亡到转生有一段时间,一般为四十九天,这个时间就称为“中阴”或“中有”。在这个时间段里,人将获得一个质的转换,要么转生于地狱、饿鬼界,要么得到解脱转生在天界、人间等。按照藏传佛教的理论,一个处于中阴阶段的人,完全有机会超越六道,而不入六道轮回之流转,并获得解脱,所以在中阴获得解脱是一种成佛的捷径和难得的机会。这个机会除了以他的善业作为解脱的基础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条件,即取决于他对佛的领悟以及一位大瑜伽师运用《中阴度亡经》对死者的引导。这部经典的真正要旨在于“以念诵的威力招引神灵从关键的时刻起化除罪恶,唤起死者的法性,使他顿悟而获解脱”。《中阴度亡经》的理论认为,当瑜伽师为死者念诵这部经文时,他是以自己的灵识来指导死者的亡灵,在中阴阶段正确分辨各种中阴幻象。避免误入歧途,陷入六道轮回,进而使死者达到顿悟、解脱的目的。一般来说,只有那些具备了中阴知识和体验的高僧,才具有担当此任的资格。他们必须首先修习与《中阴度亡经》相关的“中阴瑜伽”后,才可救度濒临死亡的信徒,在中阴界帮助亡灵投生到善趣。这样的瑜伽师在他自己去世时也可运用以上知识,获得圆满的解脱。修持“中阴瑜伽"的修持者首先要完成“生起次第”和“圆满次第”的修持,然后才能修持中阴瑜伽。按照藏传佛教的化身观念,修习“中阴瑜伽”并获得证悟者,已经超越了六道轮回,具备了自己控制转世的本领。瑜伽师为死者诵读《中阴度亡经》,是为了超度它人,使亡者转生佛土,或不转入恶趣;而瑜伽师修习“中阴瑜伽”则是为了自度,使自身超越六道轮回,即身成佛,转生相续。对于活佛来说,信徒们相信他具有这样的能力,在他圆寂后的四十九天内,他并没有迷失自己的前世以及历次转世中的事迹,也没有丢失历次转世中积累的功德和知识,他也必须投胎转世,只不过他已经脱离六道轮回,到了佛的果位,因此他能够为了在下一世的生活中利益自己的信徒而选择自己投胎的场所、时间、家庭,父母等,因此他今生是佛,转世后还是佛。这一观念后来在活佛转世寻访认定的办法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人们根据这种观念,设想活佛在圆寂以前就会用不同的方式来表现自己转生的方向,以及某些征兆,而且还会通过神湖显影的方式来给寻访者以某种指示,他在母胎中也应该有奇特的表现,甚至他将出生的地方也会出现某些异常的征兆。而这些异常的征兆,或者是同样是转世活佛的其他的大活佛可以卜算出来,或者是作为藏传佛教护法的神灵可以感知出来,并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告诉世人。由于相信转世活佛是历代心识相通的,因此人们又认为新出生的转世灵童会辨认前世的物品,认识前世接触的人,或者是模仿前世讲话的语调和动作。如此等等,人们沿着自己设定的逻辑思维做了十分详尽的推导,经过一次又一次寻访过程的逐渐积累,最终在活佛转世灵童的寻访认定中写下了藏传佛教历史上最为吸引社会各界关注而又具有神秘气息的丰富多彩的历史记载。

弟子眼中对自己的密法上师的这些认识和观念,通过日积月累,在藏族社会中自然会形成众多的佛陀和菩萨(数量最多的是菩萨)的化身一代一代地生活在民众之中的观念。通过对自己教派早期祖师的神奇事迹的宣传,更加使得这种观念日渐深入人心,最后形成了关于活佛转世的一种群体的宗教意识,而当这种观念引导人们用这种思维去观察自己身边的那些佛法大师的时候,自然会产生那些大师是某一尊佛、菩萨在人间的化身的观念,而这种观念正是在藏族社会中产生活佛转世制度的思想基础。

【选编自陈庆英陈立健著《活佛转世——缘起·发展·历史定制》(中国藏学出版社出版)一书,原文编发时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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