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池安:解冻

发布时间:2019-04-03 15:00:00 | 来源:《中国藏学》1999年第1期 | 作者:汤池安 | 责任编辑:

1958年5月,学了四年藏语文的我们来到拉萨实习。我被分配到西藏干校,生活在这么多年青的学员当中,我觉得西藏已不怎么神秘了;我自然想到,他们不久就会迈出西藏干校,而雪山也将解冻。

但我想得过于简单。当我随一支驻藏部队去追堵康区的叛乱分子时,我清楚了一些。西藏和平解放后,稳步前进了八年。看来,西藏还得再稳步地前行八年,或者二十年?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冬天。

寒冬时节,我到西藏工委研究室,参加西藏社会历史调查工作。这时,我总算接触到西藏社会的底层,看到一个农奴社会的黑暗。如此缺乏人道主义的社会,谁会留恋?人类到了20世纪60年代,已经可以给地球造出小月亮了,为什么还保留着这样的“净土”?特别是我同卓玛交谈后,更让我心难平静。

那是到日喀则宗甲玛卡庄园调查时,我突然发高烧病倒了。送我们来的汽车早已返回日喀则,又不通电话,只好把我送到附近公路边的帐篷里,托道班的修路工人拦住过往车辆,带我回日喀则或拉萨。道班工人很热情,还特地派来一位藏族妇女照顾我。外面刮着刺脸的风沙,帐里烧的牛粪巴巴却使人暖和。那位藏族妇女含着微笑,带着一股浓郁的奶香走来。当我喝完她端来的奶茶,似乎出了汗,退了烧。我们谈了起来。主要是我断断续续地问,她比比划划地答。

她是个家奴,被派来修路的。

我问她修路好吗,她显得很满意。她说同汉人一起修路,什么都新鲜。她从没有吃过米饭,现在可以随便吃了。我也弄懂了她的意思,天天吃米饭,她就想糌粑;不过以后要是只能吃糌粑,她也是会想米饭的。罐头肉虽好,但没有干牛肉香。不过,这里大家都能天天吃上罐头肉,而她一年也难吃上几回干牛肉。

谈到她自己,她倒认可了自己的家奴命运。这是前世的业果,且有来世可修。但现世为人妻母的她,终于吐露了女人的渴望。她愿意在轮回中再苦几世,也想目前能有个自己的家,那怕是又穷又苦的家。

我告诉说,可以赎身呀,大概我的藏语说不好,她显然不知所云。但我提到这里修路,会有报酬时,她像听懂了。

她苦涩着说:大洋都要交给主人。

我明白了,这是我早该明白的事情。

如此黑暗、落后的制度,还能滞留多久才能结束呢?我颇迷惑,模糊地觉得雪山环绕的西藏,还真的不易解冻!

感谢那位藏族妇女的照顾,对她的命运,我无言可说。带着这难以平静的心情,我们回到拉萨。没想到,1959年初的拉萨,竟然非常地紧张。

3月19日,我们听传达说,达赖喇嘛已经出走。看来,现在要同他商量改革事宜都不可能了,难道要等二十年?不料半夜,布达拉宫方面传来枪声。我们被惊醒,但心中却明白,拉萨叛乱的枪声,定将改变西藏的现状,农奴要就此翻身了。西藏即将大步向前迈进。

没几天,拉萨的叛乱被平息。我先在大昭寺,后到小昭寺的工作组工作。大慨过了一个来月,大小昭寺开始有了香火。同时,“谁种谁收”的政策也深入人心。

寺庙的改革在酝酿。我和大小昭寺的僧人们在哲蚌寺听了控诉一个外号叫臭嘴虎的喇嘛管家的事情。他借常年到寺庙庄园收租之机,胡作非为,任意搜刮。稍不如意,非打即骂。更有甚者,竟然奸人妻女。在回寺的路上,我们谈着这个话题。有的说,他们还知道臭嘴虎更多的罪孽。有的却默然无语,看来是羞愧佛门出此败类。可能,也有不甚相信的。不管怎样,佛教传入西藏后,时有改革,宗喀巴改革过,十三世达赖喇嘛也曾改革过,这为的是要净化佛门。哲蚌寺的控诉将拉开寺庙改革的序幕。得到臭嘴虎这个外号的,决非圣徒,何况他参加叛乱,要在清朝,就得剥黄正法。

一路上,我们的谈说被阵阵歌声伴随着。那是在地里劳动的妇女们的歌声,唱得那么欢快悦耳。我一下想到那位卓玛,她这会儿也在地里播种吗?她可知道“谁种谁收”?我望着远方,远方还是那么白皑皑的一脉雪岭,但这儿的大地终归解冻了。

留给我最后的感叹是,西藏并不是因为民主改革引爆了叛乱,而是叛乱逼发了改革!半夜的枪声,竟使那还滞留五年、二十年的苦涩生活,一下变得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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