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烈:回眸雪域往事

发布时间:2019-04-03 15:00:00 | 来源:《亲历西藏民主改革》 | 作者:陈宗烈 | 责任编辑:

1956年夏,我在北京电影学院毕业(之前,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保送我去学校就读)后回原单位。正待分配工作时,恰逢西藏派人来京调干。据称西藏正筹备改革事宜,要增设机构,并将从内地调派一批干部职工进藏。当时,上级已向新影厂下达文件,指令抽调三名摄影人员,去《西藏日报》《西藏日报》创刊于1956年4月,有藏、汉文两种文版。工作。国家需要,义不容辞,我即应召入藏。

到达古城拉萨,时年24岁。

西藏情况什么样?

西藏日报社坐落在一个藏式楼群大院内。它以前是贵族巨商“桑多仓”的私宅。50年代初,工委(即中共西藏工作委员会)用高价买下了这座大院,作为中央人民政府驻西藏的机关。后来工委搬迁别处,便将大院拨给报社和新华社西藏分社。

由于历史原因, 《西藏日报》与内地各省报不同,一是在名称方面不叫中国共产党机关报,而称作“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机关报”;二是报社领导成员广泛,除工委任命的两位正副总编辑(中共党员)外,还有三位副总编辑是藏族上层人士,如噶雪·顿珠先生,是“噶厦”(原西藏地方政府)派来的四品俗官,德瓦夏·顿珠多杰先生,是“堪厅”(即班禅堪布会议厅)派来的“四品”僧官(两年后,改由札门·赤列旺杰接替),都是西藏的名门望族;另外,还有一位活佛擦珠·阿旺洛桑,是西藏著名的学者和诗人。

在藏文编辑部,还聘请了几位西藏的社会名流和学者主事编务。如江乐金·索南杰布、格西·曲吉扎巴(蒙古族)先生等。

上世纪50年代中期,各行各业的建藏人员涌入拉萨,满大街充斥了南腔北调的口音。走在古城拉萨,举目环顾,景象陌生而新奇。男人们脑后拖着根辫子,白色衬衫,领子竖起很高,领口还钉一颗锃亮的球状铜纽。人们的外衣,有的用氆氇缝制,有的用各式毛料做成,长袍腰束绸带,一式的和服衣领;妇女们则穿着色彩艳丽的长袖衬衫,套一件坎肩式收腰长裙。首饰胸饰,有繁有简,或因阶级贫富不同而异。沿街民居,大都是石头房子,平房,碉楼,二层,三四层的都有,一幢紧挨一幢,门楣窗廓,镂雕彩绘,颇为讲究。屋顶插了五色经幡,轻风吹过,飒飒作响。建筑连体,层层叠叠,形成一片诡异的、难以捉摸的迷宫。此地的居民除了几家贵族豪宅,便是庞杂的商人小贩群落。街上商店门面很小,一般不挂招牌商号,也听不见叫卖的吆喝声,几乎都是在静悄悄中做生意。个别的店家也用留声机放唱片,西藏民乐,南亚曲调,但音响不大,似乎与招商广告不搭界。许多路段摆设了焚香炉,炉中冒出祈佛的青烟,气味异常。街上有农民、牧民、商人、喇嘛、工匠、贵族、香客等。乞丐们晃动拇指,缠着行人讨钱。街巷狭窄,群群野狗到处乱窜。或许正值雨季,又无下水道设施的原因吧,遍地泥泞。街区面貌与一般省城相差甚远。“置身异域”之感油然而生。

来自五湖四海的我辈人等,在“长期建藏,边疆为家”的激励下,以高原为家,过着与内地很不相同的生活。

拉萨机关干部,响应号召,垦荒修渠,养猪种地,实行蔬菜自给、肉食半自给。每周,各机关都抽出些时间,从事农业生产劳动,基本任务就是拾大粪和打猪草。刚到拉萨的第五天,我们就赶上积肥劳动。行政科长李铭叫我跟他一路。老李以为我刚从北京来,又是大学生,或许不适应,边走边做我的思想工作,说西藏与内地不同,当地缺乏新鲜蔬菜,肉食也少,种菜养猪改善伙食,全靠机关职工自己动手。拾粪是积肥,既利于蔬菜生产,又对环境作了清洁,也为老百姓做件好事。我对他说,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干过不少农活,拾粪送粪是拿手戏。便从他肩头抢过扁担,挑上粪桶,在八廓街招摇过市,沿街铲起人粪和狗屎。那时,拉萨藏胞家庭缺乏卫生设施,市区也很少有公共厕所,乞丐又有数千人,随地大小便的现象普遍存在。加上野猫野狗又多,畜粪遍地,大街小巷非常龌龊。我俩在街上转了不久,就装满了两大粪桶。挑着往回走时,老李还一路表扬我呢。老李说,有些人天天“吃、喝、拉、撒”,偏偏不搞卫生,见到粪便,就像遇到瘟疫,捂鼻子就跑。我们边干边聊天,他说,目下西藏社会,从事拾粪的人,有两类人,一是被地方政府拘押的“罪犯”,二是“洛热瓦”,洛热瓦是“朗子辖”(市政府)管理下打扫街巷垃圾粪便的清道夫,实为乞丐,属于“下九流”的“贱民”阶层。我们为建设新西藏而来拉萨,工余之暇,拾粪积肥,搞搞副业生产,做做环保,应该是件善事,然而,也有少数人带着偏见甚至恶意,看不起“拾粪”,认为机关干部扫大街掏厕所,与“贱民”无异。

一日三餐,报社各族职工都在机关食堂吃喝。但我发现,藏族同胞大都只买肉菜和主食,从不(或很少)买绿叶蔬菜吃,尤其对韭菜一类。

喜爱肉食是藏民族的习惯。但蔬菜中含有大量维生素、纤维素等,对人体有营养价值,不食岂不可惜?我试着探问身旁一位藏胞,他是刚参加工作的一位青年,他操着浓重的藏北口音说:“我们吃肉,决不吃草!”原来,他将绿叶菜认为是青草,他说人非食草动物,青草才是牛羊吃的东西。他很奇怪:“汉族人为何吃草?”

旧时拉萨市场,食物品种不多,除了牛羊肉、酥油、萝卜、土豆外,看不到青菜、菠菜、韭菜等绿色蔬菜。

事过境迁。从前把蔬菜视作青草的藏族朋友,后来很快改变了观念与习惯。

有时外出采访归来,过了开饭时间,食堂已经关门。阿旺见我拿着空碗,一脸无奈,便邀我到他家“抓糌粑”。

阿旺家住报社附近,在南边小巷一个大杂院里。他租住的房子是二楼,小屋两间,外面是客厅兼厨房,内屋靠墙,铺着几个长形卡垫,这就是卧室。卡垫有两样功能,白天用来坐,夜晚当作床。家具不多,只有一只藏式木柜。他妻子是个织地毯的工人,两个孩子已上学,阿旺说,他刚买来一些新磨的糌粑,是用今年的新青稞炒出的,可香了。说罢就将酥油茶、糌粑、干肉搬到小桌上款待我。

阿旺向我介绍:青稞是麦类的一种,是高原主要的粮食作物。其麦穗带芒,外形与大麦或元麦相似,麦粒有黄、白、紫等色。它十分耐寒,可以生长在海拔4000米以下地区,最适应藏族居民的需要。青稞能用来磨糌粑、酿制青稞酒。

糌粑是用青稞或豌豆洗净晒干炒熟磨成的食品,和内地的炒面相似。但制作方法不同,炒面是先磨粉而后炒熟,糌粑却相反,是先将青稞炒熟,再进行磨面,而且不去麸皮。炒青稞和磨糌粑,不仅劳动强度大,而且还含有技术。在当时的庄园里,并非人人会炒,须交由专业的农奴负责操作。

磨糌粑的工具是石磨,以水力驱动的石磨为多;牧区和城市小户人家用小型石磨,手工磨粉。水磨房筑在有落差的水渠中间,一般离村庄较近,是座孤零零的方屋子,屋中有一座靠水轮驱动的大石磨。后来,我下乡遇到炒青稞、磨糌粑的季节,那村舍和磨坊里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真使人顿时口水直淌。

阿旺将我引到厨房,从大铜锅里舀了一勺水,叫我把手洗净,递给了一木碗糌粑,还加了一小块酥油和一些奶渣,再倒入酥油茶水(也可用盐茶、酸奶或青稞酒来揉),并教我用手指慢慢搅拌,如同和面一样,揉到能捏成团时,即送入口中,这就叫“抓糌粑”(进食不用筷子)。炒面团称“粑”,这是藏族的主食。新鲜的糌粑吃起来十分清香,我吃得很开心。

阿旺还说,用糌粑还能熬粥,用它掺水熬粥,再加些肉丁、萝卜丝、土豆块和野菜(荨麻嫩叶)等混煮,藏语叫“吐巴”。藏族常以“吐巴”当晚餐。

糌粑比小麦面粉的营养丰富,食用也方便。出门在外,只要怀揣木碗、怀揣“唐古”(一种揉糌粑的皮口袋),临时搞些茶水即可“开饭”,无茶时,便以青稞酒拌糌粑。我经常骑马下乡采访,一直就是这种生活方式。

藏族最爱喝味道浓郁香醇、富有营养的酥油茶。我的同事洛桑成烈,家住报社大院。其妻格宗,特别擅长打制美味的酥油茶,洛桑成烈为此十分得意,经常当众夸奖老婆,口口声声说,他当年认识格宗,第一,她是美丽的姣娘,第二就是她具有一手高超的茶艺。他倾倒在她的美貌和茶香里,酥油茶成了他俩结合的媒人。

有天,我应邀去格桑成烈家喝酥油茶。

我们坐在客厅的落地窗下晒太阳,我逗着他的胖儿子玩,同时欣赏着格宗怎样打酥油茶。女主人将小块砖茶揉碎,用水煮开熬成浓汁,再滤去茶叶,倒进“洞莫”(打酥油茶用的细长木桶),放入酥油、牛奶、食盐、鸡蛋、芝麻粉、碎核桃等,然后将“甲罗”(木制的唧筒)一抽一压,上下搅拌,使之水乳交融。打了约莫几十次,已香气四溢。然后,她再把茶水装入陶壶,作进一步加温,这时酥油茶即已制成。男主人说,他妻子在茶里配上许多作料,做的是一种高级饮品,是专门款待贵客时用的,平时喝的要简单些,只用茶汁、酥油和盐巴三种原料。格宗将茶斟入木碗,双手捧上敬茶。我头一回品尝此茶的美味香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洛桑成烈还说,到藏族人家作客,如果主人不是赤贫,一般都会得到酥油茶的款待,客人不能轻易谢绝,否则即失礼。当然在机关内部就没啥问题,有些汉族人闻不来酥油的特殊气味,再高级的酥油茶也难以接受,藏族同志也能理解,可不必勉强。他还说,藏族喝酥油茶,是有一套规矩的,一般是边喝边添,作为客人,不要把碗中茶一口气喝完,你喝上一口,放下别动碗,主人家马上会来将茶水添满,假如喝了一半,再喝不下了,也不打紧,主人又来添满,你就让茶摆着,告辞时再一饮而尽,这样方符合藏族人的习惯和礼貌。罗桑成烈见我爱喝,十分高兴,就劝我放开肚子喝个够。从此,酥油茶使我喝上了瘾。

报社的汉族职工,大都是年青的单身汉,很少有带家眷的。报社仿效部队传统,过着半军事化生活。每天清晨,哨音一响就起床。早操洗漱后,学习藏语文40分钟,然后到食堂早餐;上班,各司其职,编稿的编稿,画版的画版,直到下班午餐;午后接着工作,晚餐后又上藏语文课,机关生活比较单调。作为记者,平时几乎没有采访活动。当时,上至张经武(中央人民政府驻藏全权代表、中共西藏工委书记),下到小兵,都积极投入学习,并把它当作考核业绩的一项内容。强调人人须过“语言关”。每当进食堂排队买饭时,就会听到有人用筷子敲着碗,哼起了顺口溜:

天叫“囊”(藏语之音,下同),地叫“萨”,

驴叫“彭古”,马叫“达”。

好人叫“雅波”,坏人是“杜加”。

休息说成“额索及”,吃饭叫作“喀喇莎”。

出门走进藏族社会,不懂藏语,真如“聋哑人”似的别扭。而在西藏当记者,语言工具更显重要。不会藏话,现场如找不到合适的翻译,麻烦很大,采访一受损不说,有时还会闹出笑话。文字记者老李就吃过亏,让人捉弄了一回。有次出差达孜,同事平措说有个朋友在该县工作,请他捎个口信去。老李问及姓名,平措答称是“明美多吉”。老李在县机关到处寻访此人,汉族同志都说不认识,藏族干部听了则哈哈大笑。他无奈,后来有人对他解释说,“明美多吉”是捉弄人的藏族俚语,其意为“无名金刚──男根阳具”。这时他才大呼上当。

但是,学好藏语文并非易事。因为旧西藏的语言与文字差别很大,可以说是两回事,语言也以社会地位不同而异,不同阶层的人,讲话也有不同说法。口语约有三种,敬语,客气语,普通话。贵族上层人士之间,用敬语或“客气语”交谈,下层(农奴或平民)对上层人士须用敬语;上层人士对平民百姓讲话,或平民之间用语,大都用平民阶层流行的普通话。兹举例:

“明拉喀日热?”(叫什么名字?),这是句普通问语。

“敬语”就不是这样说了,要讲“切让啦称啦喀热雪格由?”就如古代汉语“请问您尊姓大名”,十分咬文嚼字。

语言不可用错。农奴对贵族张口若不用敬语,即被视作“犯上”,轻则严斥,重则痛打。

当然,贵族对农奴发话,也不能用敬语,讲错也会引人讥笑,被看成自贬身价。

语言繁琐,文字更复杂,现代藏文与古代藏文的差别尤大。

我们的藏语文老师杨化群,报社藏文翻译,自编了一套速成教材,为我们传授生活和工作用语。他是四川人,新中国建立前曾在哲蚌寺出家,是寺庙里为数极少的汉僧之一。后与拉萨尼姑益西旺姆相爱,双双还俗,结成伉俪。西藏和平解放后,夫妻俩同时参加工作,杨在报社藏文编辑部当翻译,益西旺姆是广播电台第一个藏语女播音员。杨先生精通古今汉藏语文,还是藏传佛教“因明学”(佛教哲学)的专家。

杨先生是我学藏语的启蒙老师,他教学有方,能联系实际,启发学员大胆学用。在他的指导下,我求得了一些学习口语的基础知识。但由于我经常要出差采访,不常驻拉萨,未能从师系统学习,实在遗憾得很。

跟同事们聊天,话题离不开西藏形势。报社的“老西藏”说,“此时此刻,大门里是社会主义,大门外还是封建农奴制社会。”《十七条协议》的内容称:“……西藏实行民族区域自治,西藏内部的政治制度和达赖的固有地位、职权等均不予以变更,各级官员照常供职;有关西藏的各项改革事宜,由西藏自己进行,采取西藏人民与西藏领导人员协商的方法解决,中央不加强迫;……”

公元10世纪到13世纪的中国西藏,由奴隶制社会过渡到封建社会,逐渐建立起封建农奴制度。占人口不到5%的官府、贵族和寺院上层僧侣(通称“三大领主”),几乎占有了西藏全部土地、草场、山林和绝大部分牲畜;而占总人口95%的农奴和奴隶,则被领主阶级踩在脚下,领主占有农奴人身,可随意对农奴进行凌辱、买卖、转让、赠送、抵押、交换或杀戮。统治者掌握着整个物质世界,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藏传佛教则掌控了人们的精神世界。

不合理的生产关系,三大领主的专制独裁,导致生产力的极端低效,社会贫富差距悬殊,“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制度,严重阻碍了西藏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加之近代帝国主义的侵略与掠夺,更使现状“雪上加霜”。

太阳天天从东方升起,照亮并温暖着大地。但是,20世纪中叶的西藏高原,却笼罩在一片黑暗与凄怆之中。

拉萨东郊,一个女农奴在“支差”,为领主驮运青稞。她瘦弱的躯体看来仅有80来斤,而背上的驮物,少说也有二百多斤。她不堪重负,弓着背,弯着腰,艰难地迈着双腿。对农奴来说,超负荷的劳役,日复一日,无休无止。

我终于有机会外出采访了。1957年,我到后藏的色宗,经介绍,我住到金隆谿卡(庄园)的一个名叫扎西旺堆的农民家。从清早到天黑,看到农奴们的生活如牛似马,他们黎明下地,半夜才收工,整天在严厉的监督下劳作,得不到片刻喘息。臭气刺鼻的牛棚,是他们的食堂,也是睡觉的地方。管家提来一桶萝卜汤和一盒糌粑,算是晚餐。汤是不见油花的盐水,水面仅漂着几片萝卜;糌粑是豌豆磨成的,通常,豌豆是牲口饲料,人吃豌豆糌粑,光放屁,很难消化。而农奴在领主的眼里,一直被蔑视为“会说话的牲口”,在庄园里,农奴与牲畜是并列的。饥寒不由自主,死活也凭领主随意定夺。

房东扎西旺堆是一个贫苦的“差巴”户,全家8口人,租了金隆庄园30藏克(亩)耕地,由于妻子多病,子女又年幼,除他本人外,基本上就没有劳动力。因为连年天灾,庄稼歉收,生活极其艰难。他只能靠借债度日,欠下许多债,且多属高利贷。有天,我见到庄园管家强桑前来讨债,说什么今天若还不清欠款,就要牵走他的奶牛,还要捆他进牢房。在管家的刁难淫威下,可怜的扎西旺堆,身子缩成一团,吓得嗦嗦发抖,哭着求饶。我即时拿出相机,配上闪光灯泡,“噗”的一声,镁光灯燃烧,曝出强烈的光亮,刹那间,被摄者莫不吓了一大跳。

随即,我向他们作了解释和道歉。同时,胶片因感光而潜影,使我抓拍到一幅《逼债》的瞬间现场。

金隆庄园领主叫索朗旺杰,他全年的土地收入,仅青稞一项就有2853藏克(1藏克相当于28市斤),他向农奴放高利贷,高利贷折算成青稞,每年放贷15000藏克,年收入的利息,折成为青稞3000藏克,利息超过了土地的粮食收入。凡农奴借上高利贷,利滚利,最后,形成永远还不清的“子孙债”,受害人扎西旺堆仅为一例,他已陷落到债务的深渊。

越接触基层,也越来越多地看到农奴们的苦难。

82岁高龄的老农奴桂桑,双腿患有痛风,已不能站立,但仍逃不脱劳役之苦,每天仍须趺坐地上,摇滚着装满牛奶的陶罐,打酥油“支差”。

庄园的田间草滩,常是农奴家的“婴儿床”。作为父母的农奴,整天为庄园干活,得不到一分钱工资,还无暇照料孩子,只得狠狠心,将孩子放在草地上……

庄园不管小农奴的口粮,孩子们饥饿难耐,只能流浪求乞,甚至与野狗争食。在孝登寺墙外,我亲眼看到了流浪的乞儿和野狗一起抢食。

藏北是片荒凉的高寒地方,冬季极冷,每年的无霜期仅有两个月,最低温度可达零下40℃~零下50℃。草原居民大多是牧奴或奴隶,生活极度贫困,牧区不产粮食,劳动者很少有糌粑可吃,他们的主食是乳肉类,且生熟不择。在偏僻的牧场,牧民有时饿了,找不到食物,便用铁针刺破牛羊的动脉血管,吸血充饥。贫苦牧民穿的所谓“普巴”(皮袍),是用几张羊皮缝成的皮筒子,白天,将皮筒从头顶套下,用绳子束住腰,就是衣服,晚上解开绳索,身子蜷缩进皮筒,衣服便成了被子。这是什么生活?这跟远古的原始人有区别吗?!

在山南乃东凯松谿卡,我访问了一位名叫其米措姆的女朗生,白发苍苍的她,脸上布满了树皮一样的皱纹。身上的氆氇外衣,已十分破烂,白天当衣穿,夜里当被子,它是其米措姆唯一的财产。脚上的藏靴,不但破烂,还是一大一小的,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是拣来的东西。她的话音很低而且打颤。交谈费劲,好不容易弄清了她的身世。原来,她父母就是凯松谿卡的朗生。有年冬季下大雪,她父亲被派往浪卡子支乌拉差,一去就没回来,最后才得知冻死雪山。母亲悲痛至极,哭瞎了眼睛。聂巴(管家)想起来了才给她发一些吃的,想不起来她就饿肚子,不久也就饿死了,当时其米措姆才8岁,按庄园规定,她必须接替母亲当朗生。起初,给领主太太带孩子,后来就放牛、铡草、捻毛线、做各种家务。住在牛棚里,冬季,寒风吹进毫无遮拦的棚圈,如临冰窟;夏天雨漏进牛圈,全身就泡在雨水和粪水中。庄园管家每日只发给一小撮糌粑,一碗清茶,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酥油,她半饥半饱地当了60多年牛马。

其米措姆一生没有结婚。她曾与一个外来支差的农奴相恋,在牛棚里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男孩,但早已饿死了;第二个是女儿卓玛。其米措姆40岁那年,有天铡草铡掉左手一段手指,鲜血直流,她痛得昏了过去。女儿卓玛哭喊着救命。但是,狠心肠的管家假装没有听见。其米措姆苏醒过来,发现有条狗正在吃她断下的指头。

由于没有药物医治,伤口感染化脓、腐烂。她疼得死去活来,眼看就快没命了。幸亏有个朗生大叔营救了她,大叔用酥油在锅中煎沸,然后将她受伤的手指摁入油锅,剧痛使她休克了,最后总算死里逃生,保住了性命。其米措姆的一生悲惨故事,几天几夜是说不完的。

当年拉萨城区的“邦村”,架着许多破烂帐篷,栖居着数不清的乞丐。据统计,拉萨市总人口20000余,其中乞丐就有4000多人,乞丐与居民的比例,甚至超过了非洲。

拉萨乞丐多,野狗更多。居民讨厌乞丐,却对狗十分仁慈——据说是佛教的教化之故,天天会给流浪狗撒食糌粑。

当“善人”前来布施狗粮时,乞丐们为了活命,顾不得野狗凶恶,常到街心与狗争食。

西藏城镇街头,常有饿殍,尤在冬季凌晨,常有因冻饿而死的流浪者横尸露野。对于尸体,无人报案,地方官吏也从不过问,皆由“热洛瓦”(市政部门的清道夫)收拾,“热洛瓦”们见惯不怪,他们像清扫垃圾一样,搬起尸体运走了事。

有一年到尼木县,我采访了一个名叫次仁的农民。“次仁”,藏语是“长寿”、“长命”之意,但是,老实巴交的他,却险些由于名字问题而丧失了性命。

他向我诉说道:“有天,我的‘老爷’喝醉了,跌跌撞撞冲进院子。他手中提着火枪,引线点着了火,吱吱冒着青烟。‘老爷’尖着嗓子高喊:次仁,快快过来,举起你的左手,让我试试枪法,看能不能打中。他端起火枪,眯起眼睛瞄着我,同时还说:别怕呀,你的名字叫‘次仁’,是‘长命’的人,今天借你的胳膊,试试我的枪法,要是打中了,说明我瞄得准,也验证你确实命大,如果子弹偏了,就说明你不该取名‘次仁’……”

“乒”的一声霹雳,次仁当场倒地。‘老爷’枪法不错,但次仁却永远失掉了左臂。

次仁说:“我这条命也真叫‘长’啦,竟活下来了。断胳膊也留下了,我舍不得丢,因为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要留着做纪念。作孽多多的‘老爷’参加叛乱,战场上被打死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真应验了!”

随后,次仁从一个破木箱里,取出了一根已经变黑的、风干了的断臂给我看。

风云剧变

1956年夏秋之际,当西藏(自治区筹委会)急于进行民主改革时,中央业已洞察。考虑到西藏实际情况,于9月4日下达了《关于西藏民主改革的指示》,认为民主改革的条件还不成熟,西藏部分上层人士尚不同意,改革需要时间等待,我们须作出让步,工作应大加调整。

1957年春,工委开始精简机构,缩编人员。将汉藏族干部、工人、学员从45万人减为3700人,其中汉族工作人员精简92%,驻藏人民解放军减少70%,精简的人员,迅速调回内地,“大发展”转为“大收缩”。

西藏日报社的编制也大加精简,如汉文编辑部,即从150多人压缩到9人。我服从需要,选择留藏,成了报社唯一的摄影记者。

中央决策西藏“六年不改”,但是,和平解放后的西藏,形势已非昔比,藏族人民认识了许多社会主义新事物,要求改革的呼声愈来愈高。同时,部分上层人士,通过同共产党、解放军的接触,也进一步认识到:旧制度如不改革,西藏断无繁荣昌盛的可能。

西藏社会这种潜在的变化,引起了以达赖喇嘛为首的少数上层(包括旧西藏地方政府的官吏、贵族、寺庙权贵)的恐慌。和平解放以来,他们就不断制造骚乱,秘密策划武装叛乱。特别在中央宣布“六年不改”后,更加猖狂地公开组织非法武装,围攻地方政权机构,伏击驻藏人民解放军、残杀政府工作人员和爱国群众,到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西藏地方政府和上层反动集团,认为中央允诺“六年不改”的让步是软弱可欺。他们或明或暗地支持昌都叛乱,并不断把叛乱引向西藏全区。

中央指示西藏工委说,应向噶厦表示严正态度,指出他们对叛乱分子的纵容是完全错误的,要求他们转变立场,认真担负起制止和平息叛乱的责任;并说明中央不会改变在西藏推迟改革的决定,将来实行改革时,仍采取和平改革的方针;中央把西藏的和平改革推迟到好几年以后,但西藏的反动分子却是永远不要改革;如果反动分子一定要武装叛乱,中央就一定实行武装平息叛乱。中央人民政府驻藏代表张经武当即将这些意见转告知达赖喇嘛。

西藏工委的领导人张国华、谭冠三等,还会见噶厦索康等主要官员,商谈如何制止叛乱问题。索康竟然阴险地提出要解放军出面处理。张国华当即严正指出:“叛乱分子窜扰西藏是地方治安问题,应由西藏地方政府负责处理。你们有权力、有责任,又有藏军,完全有条件处理好这个问题。令人遗憾的是噶厦在这个问题上却表现得如此软弱,如此暧昧,至今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只能说明你们当中有人与这些叛乱分子有着一种很不正常的关系。这是很不好的。”

谭冠三对索康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们养那么多的藏军,不对付叛乱分子,是对付谁呢?”

达赖要到军区看戏,是他本人提出来的。在此以前,1959年2月7日(藏历新年除夕),西藏军区副司令员邓少东、西藏工委秘书长郭锡兰应达赖邀请在布达拉宫观看孜古多尔(即除夕“驱鬼”仪式),达赖同他们谈话中提出,他听说军区文工团刚从内地回来,带来了很多精彩节目,他想去军区俱乐部看演出。那时我正在现场采访,目睹了这一过程。郑少东当时问达赖,时间定在哪一天比较好?达赖说3月10号是个黄道吉日。之后,邓少东就把达赖的这一意愿告诉了索康等噶伦和达赖的副官长帕拉,并经双方官员共同协商作了安排。

3月10日晨,叛乱分子不准商店开门营业,要市民都去罗布林卡。他们煽动说:“到罗布林卡去保护达赖喇嘛吧,汉人要把他劫走了。”并派藏军封锁了达赖喇嘛的驻地,实际上是将达赖软禁起来。3月10日这天,也就是反动集团所选定的“适当时机”,遂将叛乱公开化,打出“西藏独立”的旗帜。噶厦的警察代本俊巴·才仁罗吉带领武装警察,荷枪实弹,在市内大街小巷,吆喝群众去罗布林卡,阻止达赖到军区去,气氛异常紧张。

上午,叛乱分子开始杀人,一是自治区筹委会委员、爱国进步人士堪穷帕巴拉·索朗嘉措在罗布林卡门口被活活打死,并将尸体系在马尾,鞭马拖尸“示众”达3公里,惨不忍睹。另一起事件是,刚刚被任命为西藏军区副司令员的卸任噶伦桑颇·才旺仁增,乘车去罗布林卡,准备随达赖喇嘛到军区礼堂观看演出,临近大门时,遭到叛乱分子的石块袭击,车窗被砸坏,桑颇被砸破了头,司机将他迅速送回军区,才幸免于难。

3月10日下午两点,这是达赖喇嘛亲自定的时间,他要到军区看演出。我也准时去了军区礼堂,静候并准备拍摄达赖的活动。剧场布置得很讲究,达赖专座设在前排,茶几上摆着精致的糕点与水果。中央人民政府驻西藏代理代表、西藏军区政委谭冠三将军等负责人,也已到场等候。但是,我发现到场的西藏上层嘉宾的神色甚为慌张、不安。直至太阳偏西,已无望达赖出现了。此刻,噶厦官员索康、柳霞和夏苏三人来到礼堂,向谭冠三政委“解释”达赖不能来军区的原因,谎称:噶厦事先不知道达赖要来看戏,现在外面的事态已经发展到他们无能为力的地步,达赖肯定不能前来军区了。谭政委当即严厉斥责他们是撒谎,指出:今天的事件显然是事先预谋的,达赖要到军区看戏是他自己提出、一个多月前就决定了的,通知了噶厦,你们却不知道;达赖喇嘛过去教导噶厦要服从中央,而你们不服从,却要达赖服从,究竟谁领导谁?今天的事,我们很怀疑!谭冠三最后责令噶厦务必负责保护达赖的安全。并须彻底追查今日制造流血事件的主谋者,要严惩凶手,抚恤、慰问死伤者,妥善处理善后事宜。

索康等返回罗布林卡,反动集团立即召开所谓的“西藏人民代表会议”,会上公开撕毁《十七条协议》,宣布“西藏独立”。并决定由索康·旺清格勒、噶章·洛桑仁增、雪苦巴·江央凯珠、大惹·多阿塔青、凯墨·索安旺堆等领导“西藏独立”运动。会议还决定:

凡在西藏自治区筹委会工作和汉人机关服务的藏族官民,限11日前登记悔过,不许再去办公,如不来悔过自首者,必严加惩处。

当晚,噶厦派人星夜分赴工布、澎波、山南、江孜等地,传送紧急命令,指令各地组织武装,迅速赶到拉萨“保卫达赖”。会议任命拉鲁·策旺多吉为叛乱总司令,并调遣许多武装僧人进驻罗布林卡。三大寺数千武僧进入拉萨,全体藏军进入了临战状态,噶厦反动官员派人打开了军械库,把枪支弹药分发给参叛者。是夜,叛乱武装分子向西藏军区、

工委机关驻地开枪开炮,拉萨城内火光冲天,一片腥风血雨。

1959年3月,拉萨上空阴云密布。叛乱分子疯狂开始进攻军区机关和工委所属企事业单位,残酷杀害我军战士和地方职工。同时,大批藏军不断涌入拉萨,占据了布达拉宫、药王山等制高点,控制了罗布林卡、大昭寺、小昭寺和市内许多坚固的建筑物,并在街口要道构筑工事,各条小巷都布置了武装岗哨,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

1959年3月17日后半夜,在索康、柳霞、夏苏、帕拉、赤江等策划下,达赖及其家人、随从、护卫等60多人,化装离开罗布林卡,窜到山南,继而向国外逃亡。

达赖逃出拉萨后,叛匪暴行愈加嚣张。不断制造杀人放火恐怖事件。

3月18日,叛匪破坏了市内所有的通讯设施,割断了电话线,砍倒电线杆,烧毁桥梁,破坏公路交通,焚烧运输公司的房屋。7000多武装叛乱分子,占据市区多处坚固的碉楼建筑,盘踞布达拉宫、药王山等高地,并不断开枪开炮,向我方发起进攻。凌晨3时40分,作为机关自卫民兵,我在三楼屋顶待命。四周密集的枪炮声不绝于耳,从瞭望孔往外看,西北郊区火光冲天,枪炮声激烈。19日,藏兵开到工委大门口,进行武装挑衅。

20日凌晨3时,叛匪发起全面进攻,向自治区筹委会外事处、人民医院、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气象处、贸易公司、邮电局,以及西藏日报社、新华社西藏分社等单位猛烈开火。

西藏日报社自1956年4月成立的那天起,便成了西藏反动上层集团眼中的大敌。到了1958年冬,报社大院受叛匪重重包围,几乎成为孤岛,工作人员进出时常遇危险,印好的报纸也运不出去。叛乱发生后,工委十分关切报社安危,即令迁至“彭苏”大院,同时,接应和护卫噶雪·顿珠、格西曲扎等上层爱国人士一道搬入新址。“彭苏”大院坐落在西藏军区北侧,便于出报和守卫。报社编辑,虽坚持写稿,但一旁放着枪支,时刻准备应对突发事件。每日除抽出少数人采访、编稿出报外,大部分职工都投入了备战。楼房内外,修碉堡、挖战壕,搬沙袋,筑工事,打水井,储足了数月的粮食与燃料。报社和新华分社组成了一个民兵连,由党组成员陆双欣挂帅,他是个老八路,实战经验丰富;连长名叫张登兴,印刷厂副厂长,是新四军老兵,全连有60余人的武装民兵。

3月20日凌晨,遵照中央关于平息西藏反革命武装叛乱的指示,西藏军区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于上午10时对叛乱武进行反击。上午8时30分,军区打开高音喇叭,用藏语、汉语广播,宣读《告拉萨人民书》,反复指出,这场叛乱正在严重危害人民生命和财产安全,希望市民高度警惕,做好自我保护。同时,不断向叛乱分子喊话,劝他们认清形势,放下武器。

驻军在西藏军区政委谭冠三的指挥下,以10个步兵连和一个炮兵团的兵力,首先攻克市区的制高点药王山,然后对叛匪实施围剿,拿下了叛乱武装的指挥中心罗布林卡。随着这两地顺利夺取,拉萨的战局基本得到了控制。为巩固胜利,扩大战果,谭冠三命令驻军,连夜赶到人民医院、外事处、拉萨大桥一带,将兵力构成合围态势,以防止叛匪外逃。战斗打响后,遭受反动分子长期压制打击的上层爱国人士无比欣喜,雪康·土登尼玛等人还随同部队一道出发,向叛匪进行火力喊话,敦促他们弃暗投明、停止抵抗,积极瓦解敌人。在解放军攻打市中心时,盘踞在布达拉宫的叛匪不停地炮击市区。为保护布达拉宫,解放军的神枪手直接瞄准武装叛匪,击中众多敌人,而建筑、文物则无任何损坏。

20日7时15分叛匪向西藏日报社进攻。密集的子弹扫射过来,外墙火星迸裂,楼角广播喇叭被打成“蜂窝”。突然,从小昭寺窜来一股亡命匪徒,蜂拥向报社而来,在密集的火力下,窜到楼房墙下,企图置放炸药包。我们民兵守卫在三楼碉堡中,奉命反击,机枪、步枪加手枪向来敌射击,当即打退了百余名武装叛匪的多次进犯。

中午12时许,药王山顶被解放军攻克,我们在楼顶看到山头上飘舞着胜利的红旗。

21日晨,军区警卫营一个排官兵冲向市区进行巷战,经过报社时,报社民兵奉命配合。我也带着照相机和武器,随同战友们出击。在楼底,发现昨天叛匪在墙脚挖掘的二尺许深坑,坑内有一铁筒炸药,引信未及装妥,未能爆炸。我等迅速排除了这一隐患,然后紧跟部队参加巷战。途中,警卫营何指导员说:“只要今天不死,总要捉几个叛匪,缴它几条枪!”这虽不是豪言壮语,却显得朴实无华。他还正告我等民兵:“子弹在空中唧唧叫,说明离你还远,要是噗噗地响,就说明很近,你得马上趴下。”

面临一座宅院,大门紧闭。同事倪扶汉用藏语高声喊话,深受惊吓的居民,终于打开了院门。何指导员召集了全院居民,约有十五六人。民兵哈巴罗布用藏语协助何指导员,抚慰民众说:“现在,索康、夏苏、帕拉他们劫持达赖喇嘛,反对中央人民政府,发动武装叛乱,今天我们是来搜查武装叛乱分子的,是前来保护大家的,请不必害怕。我们应团结一致,消灭反动派,要把矛头指向敌人……”话音未落,“叭!”一声枪响,我身旁的战士应声倒地,右腿中弹,军裤炸开了棉花,鲜血飞溅。在何指导员指挥下,战士在瞬间摆开队形,一人将轻机枪架在自己的肩膀,机枪手立即到位,压弹、瞄准、扣扳机,“嗒、嗒、嗒!”当场击毙了暗藏的狙击手。报社民兵抢步上前,扶起受伤战士,立即背回报社急救。懂藏语的倪扶汉和民兵们留在院落,继续做居民的思想工作,劝告他们检举,谁是叛匪,参叛的武器又藏在何处。随后,有几个妇女打出手势,暗指一个光头和一个上身穿皮夹克的壮汉。手里端着美制冲锋枪的倪扶汉,走到那两人面前,说:“缴械吧,我们优待俘虏。”二人面色慌张,吓得脸变白,躬身走到走廊,从柴草中掏出两支步枪、三支驳壳枪和几十发子弹。接下来,这二人就被民兵押往军区俘虏营去了。

22日上午9时,布达拉宫叛匪总部成了孤岛,叛乱分子见大势已去,便放下武器,举起白旗。平叛部队停止了射击。拉鲁·策旺多吉、擦绒·达桑占堆等叛首,率残部踉跄走下石阶,终结了这场“西藏独立”的闹剧。

自战斗打响,不到三天,驻藏部队仅以1000余人的兵力,扫除了全部叛匪武装。拉萨各族人民纷纷走上街头,热烈欢庆平叛胜利,尽情欢呼正义压倒了邪恶,欢呼爱国力量战胜了叛国集团,欢呼人民军队又一次打赢了以少胜多的漂亮仗!

因为报社机关民兵全体参加战斗,报纸停刊两期。报社民兵忙着收缴武器、抓俘虏,英勇作战,无一伤亡。连续数日,编辑、记者穿越纷飞的战火,既拿枪打仗,又到处采访拍照。正如报社藏文专家格西曲扎之妻梅朵称赞:记者们“就像蜜蜂飞来飞去、一直在忙着采蜜”。

3月21日至23日,驻日喀则、黑河、阿里的解放军,分别解除了当地的藏军武装,接管了地方政权。我总是找机会随军行动,一会儿去罗布林卡、哲蚌寺,一会儿赴西郊农村、当雄牧区,采访拍摄搜捉残匪、发动群众参加对敌斗争、宣传民主改革事宜。

1959年春,中央根据西藏人民的要求和爱国人士的意愿,决定解放百万农奴,把原来的领主占有的土地和牲畜等生产资料分给农牧民,变农奴主所有制为农牧民个体所有制;解散噶厦,废除上层僧侣贵族专政的“政教合一”封建农奴制度,建立了西藏的人民民主政权。百万农奴站了起来,扬眉吐气,做了国家和自己的主人。

3月28日,周恩来总理发布国务院命令,解散“噶厦”(原西藏地方政府),废除上层僧侣贵族专政的黑暗统治,由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行使西藏地方政府职权。并责成西藏军区彻底平息叛乱。

中国的革命实践证明,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中国人民就不可能摆脱受奴役的命运、成为国家的主人。在西藏,百万农奴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摆脱帝国主义侵略势力,捍卫国家的主权和领土完整,才能彻底摧毁封建农奴制度,使自己彻底翻身解放。

农奴翻身解放

1959年6月28日至7月17日,行使西藏地方政权的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召开第二次全体会议,通过了《关于进行民主改革的决议》。

西藏农奴集会,强烈要求彻底摧毁封建农奴制度。

在平息叛乱的同时,从1959年到1961年,波澜壮阔的民主改革运动,在西藏各地展开,这是一场空前的历史改革,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百万农奴推翻农奴主阶的黑暗统治,废除“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制度,建立人民民主社会的伟大革命运创举。

1959年8月25日,西藏达孜县农村发生了一件事:塔杰乡的翻身农奴从庄园的库房里发现了许多文契,原来那是农奴主据以剥削压迫他们的人身依附和高利贷债据。经历悲惨折磨的人们,随即被激怒起来,当场点着一把大火,焚烧了这些罪恶的债契。火焰越烧越旺,翻身农奴的情绪也越来越高,他们边烧边唱,扬眉吐气!现场情景使我深受感悟:大火不只是焚烧一堆账本契约,而是毁灭一个旧社会、旧制度。我随即抓拍下这一历史性的瞬间。

到1960年秋季,民主改革在西藏80万人口的农区胜利完成,20多万农户,欢天喜地分得了土地,他们围绕熊熊篝火,日夜狂欢,兴奋的泪水浸湿了他们的氆氇衣裳,这是有史以来最为感人心扉的时刻。

农奴和奴隶彻底翻身解放,真正成了国家的主人,实现了中国和世界人权事业的伟大进步。

195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在山南凯松乡参加了一个村民大会,当时要选举凯松乡农民协会——农村基层的准政权机构。

会议在树林的草地上进行,男女老少来了200余人。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多数人全赤着双足,没有靴鞋。阿妈欧珠措姆,双目半瞎,一头白发,她从8岁起就在庄园当朗生,现在已有60多岁了。驼背朗生阿妈其米措姆,一家三代坐在一起:她的女儿央金虽说只有30岁,可是面容干枯黝黑,头发半白,已像个小老太婆;倚在她身边的小孩,不停地咳着喘着,是个瘦骨嶙峋的肺病患儿,如果别人不说他已有10岁,你还以为这孩子最多只有6~7岁呢,他自出生后就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身高仅有70厘米,然而早已登记是朗生了。会场上只有满脸黝黑的小伙子和眼睛发亮的姑娘们有些朝气,但他们似乎还未意识到,就在今天,受苦人将破天荒第一次当家做主、掌握自己的命运。

工作队张队长用藏语宣布开会。他说:“老乡们,今天是我们这些当农奴、当奴隶、受尽欺侮的人在一起开大会,开会做什么,大家都知道。你们的主人索康叛乱了,逃跑了,谿堆(领主代理人、庄园管家)也跑了。压迫你们的人已经垮台。现在,要选举自己的人来当领导,领导我们翻身,过新的生活。谁来领导呢,不识字的行吗?女人行吗?都行啊,只要心眼好,办事公道,大家信得过就可以选他做当家人......”

人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两天,村民们对选举一事已有所酝酿。

“选尼玛次仁当主任委员!”有人大声提议。大家一下把目光投向坐在树墩上的一个青年人,他个子不高,黑脸膛,鼓额头,表情憨厚。他出生的头月,父亲就被领主鞭笞致死,9个兄弟相继饿死或病死,只剩下他与母亲在世上相依为命。

他从9岁起就在庄园里当朗生,放牛羊、种地、做工,从小受苦,忠厚实在。乡亲们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十分信任。

“我们选其加做副主任!”一个中年妇女站起来说。人们当即把视线转到一群农妇中间,那是一位高个子、宽脸庞的姑娘。她害羞了,满面通红,一双大手摆弄着衣裳的袖口,不知所措。她也是苦命的朗生,是受尽领主管家打骂长大的。过去,她的主人经常只给她吃一个成人四分之三的口粮,却要她干两个半劳动力的活。人们在讨论中都表示拥护其加,同时又提名乌金、阿旺、多吉等9人当委员。人们在充满阳光的林中草地上围坐一圈。被提名的尼玛次仁等立在圈子中间,眼睛放出喜悦的光彩,兴奋的脸上冒出了汗珠。他们的身后有一张长桌,桌上放了9只碗。大家排了长队,依次从张队长身旁的布袋中抓一把豌豆。全村400多选民,用豌豆作“选票”,生平头一回行使了民主的权利,庄严地走向自己信得过的候选人旁边,在他身后的碗中投下了豆粒。于是,乃东县凯松乡农民协会宣告诞生,尼玛次仁以390票当选为西藏第一个农民协会的主任。

农奴和奴隶们以亲身经历控诉三大领主的残暴,弄清了受压迫受剥削的原因,清算了旧社会的罪恶,在改革的洗礼中得到锻炼,提高了觉悟,体会到当家做主的神圣和光荣,由衷地拥护自己选出的人民政权。

后来,西藏自治区决定,将基层政权的试点工作放在乃东县,而凯松乡成为了自治区的第一乡。阿旺由乡农民协会提名,为乡长候选人之一,提交给农民群众讨论审定。

西藏第一乡乡长

改革前,阿旺家里有11口人,是凯松谿卡最穷的(差巴户)农奴。通过阶级教育,凯松乡的农奴们清算了三大领主的剥削、压迫的罪行。阿旺也找到了过去受苦的根本原因,在民主改革中,他提高了政治觉悟,锻炼成为积极分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60年,西藏自治区决定,将政权的试点工作放在乃东县,凯松乡成为西藏第一个基层政权试点乡。阿旺由乡农民协会提名,当选为新政权的主人、西藏自治区第一乡——凯松乡乡长。

阿旺常说:“共产党帮我们挣脱了枷锁,今后,我们的目标就是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努力发展生产,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他事事带头,以身作则。

阿旺是个不脱产的乡干部,也就是说,他仍是种地的农民,兼任乡长之职,不拿公务员的工资,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他除了种好庄稼,还经常要到县里、区里开会,处理全乡复杂的行政、民事。早起晚睡,终年很少有休闲日。

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阿旺在乡长的岗位上尽心尽职。他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病逝,完成了一个共产党人的光荣使命。

百万翻身农奴的好榜样——“朗生”互助组的故事

1961年,西藏农民为发展生产,纷纷组织互助组。

但是,在乃东县桑嘎村的11户“朗生”却被排除在互助组之外。为什么没有人要呢?原因是太穷。过去,“朗生”是温谿(庄园)领主的“家奴”,他们做佣人,当马夫,放牧牛羊,纺线织布、打扫洗涤作杂务,农忙时临时干些粗活、重活,却不懂农业生产技术。民主改革中,虽分得了土地和房子,但生活仍然贫穷,又缺乏耕牛、农具,甚至还缺种子、口粮。村民在“自愿结合”组织互助组时,偏向“门当户对”,

有人对他们要求入组存在顾虑,怕他们会成为互助组的“包袱”。被撇在一边的“朗生”们,伤感而无奈。强巴叹气道:“会跑能飞的都入组了,只剩下从前住马厩的我们了。”不过,他的妻子次仁拉姆却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她劝慰强巴别难过,主张“朗生”们单独办组。她说:“单家独户有困难,团结互助有力量,不会种田可以学,只要勤奋劳动,就一定会种好庄稼,过上好日子。”在她的鼓励和带领下,桑嘎村成立了第二个互助组——“朗生互助组”。

他们虚心向老农学习,掌握了整套的庄稼活。经过三年艰苦努力,“朗生”们终于取得了农牧业生产双丰收,摆脱了贫困,实现了丰衣足食。1963年,“朗生互助组”被西藏自治区评为先进集体,誉称为“百万翻身农奴的好榜样”;而那位坚强自信的女子次仁拉姆,还光荣地当上了全国农业劳动模范。

1990年夏,我重返西藏采访,很想探望老劳模次仁拉姆,得知她刚从西藏自治区政协副主席的职位上退休了,住在泽当镇郊区,遂专程拜望。在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我叩响并推开了院门,见次仁拉姆正在庭园浇洒盆花,便高呼:“阿佳(‘大姐’的尊称)次仁拉姆啦(‘啦’是藏语的助词,表示客套与尊敬),你好啊!”她回首看见是我,赶忙放下喷壶,连连拍掌、合十,高兴地拥我双肩,真如亲姐姐遇到了久别的小弟,说:“陈啦,你离开(西藏)十多年了,可想你啦!”眼前的次仁拉姆,已非当年风华正茂的大姐,她已年届古稀,头发都花白了,但依然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她拉我走进客厅,屋里窗明几净,桌上摆着“忒”(奶酪)、牛羊肉以及农家自制的油炸糕,我边吃边说,扯着结巴乡的往事,谈着新鲜的见闻。她从暖水瓶倒出酥油茶,又从厨房拿出几瓶拉萨牌啤酒,笑呵呵地说:“老弟,过去因为穷,只能喝到‘清茶’,今天,我要好好办招待,请吃大块手抓(羊)肉,多多喝啤酒啰!”

星移斗转,沧桑巨变。回顾当年,响应祖国号召,有幸登上时代列车,奔赴西藏历史变革的征程。从参加宣传、贯彻《十七条协议》,到亲历平叛战斗、民主改革,血与火的洗礼,使自己得到锻炼、改造,加强了前进的意志与步伐。能将青春献给高原,我感到十分庆幸、荣耀。这辈子,我永远怀念并感恩西藏。

(选自北京建藏援藏工作者协会编《亲历西藏民主改革》,中国藏学杂志社,201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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