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季文:我的藏学研究之路

发布时间:2018-05-02 08:00:00 | 来源:《中国藏学》2015年第2期 | 作者:周季文 | 责任编辑:闫景真

一、在坚持和积累中学习

赤:周老师您好!我们是中央民族大学的学生。这次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您老学习藏语的经过以及后来您从事藏语教学工作的一些经历。您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当初是怎样开始学习藏语的吗?

周:我们那一届是1951年来的民族学院,当时我们是保送过来的。那时民族大学叫民族学院。民族学院是1951年5月份正式成立的,我们来的时候民族学院还没有正式成立,因为我们是4月底到的,那时还参加了民族学院成立的开学典礼。记得朱总司令也来参加了开学典礼。这所学校是国务院(那时候叫政务院)办的,当时国务院通过了一个文件正式成立了民族学院,民族学院是培养民族干部的地方。民族学院建立后教育部就要求各个省送学生来。那时我正好高中毕业,就赶上了这次的招生,不用考试就直接保送过来了。我们到校后政府帮我们解决了所有的问题,管吃管住。自己什么都不用带,还给我们发衣服,发毛巾等。但是我们那个时候的学习完全是被动的。唯一主动的力量就是刚解放后对共产党的那种热情,因为共产党做的好事我们都见着了,而国民党做的坏事我们也都见着了,所以对共产党是打心底里欢迎的。有了这样一个到北京来学习机会,所以就报了名。

我们当时的情况跟你们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没有选择权。正是因为这样也省掉了很多事儿。和我们比起来,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就有一个选择的问题。选择是很重要的。但是在选择之前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想得很周全。也许当时你觉得对这样的选择很满意,但是越是往前走,就不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可是对于我们那个时候的学习来说就没有这个问题。我觉得选择是有条件,因为这里面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但是无论如何要有一个大的志愿,大的方向,像我们那个时代就是想着跟着共产党走,这是我们的大志愿。那时候就是这样一种心理状态。可是现在就不同了,现在首先要考虑自己的前途,考虑经济。因为时代不同了,人们的想法也就不一样了。可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我还是建议,不要太执着于自己的选择,要根据实际情况出发。我觉得像我们那样也挺好的,我们班一共34人,大多数的同学都走了这条路。

赤:您当初最开始接触藏语时对藏语的兴趣大吗?

周:我们中学时不分文理科。我自己对理科很感兴趣,对造东西这些很感兴趣。可是到民族学院以后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就这样开始学习藏语了。兴趣对于学习来说是很重要的,“不感兴趣的绝对学不好。”但是兴趣是可以培养的。比方说今天的孩子们,有些家长让他弹钢琴、拉小提琴,想让他们成为歌手,让他们天天训练,像这样培养下去等到他烦了就什么都不想学了。培养他们的兴趣是很关键的。培养兴趣有一个动力,即使你对一件事不感兴趣,但是如果你必须完成这件事那么这件事就有意义。这样你就会下工夫去做这件事。我们搞语言研究的,本来是很枯燥的。但是我一直都在坚持,因为我觉得有意义,直到退休后我也没有放弃,一直都在写东西。这也是我的一种兴趣。

除了兴趣之外,抓住学习机会是很重要的。现在我看有些同学在上课时,都是觉得哪门课我喜欢,或者说哪门课觉得有用才会听,其他课就看自己的书。有些东西我们不可能当时就能考虑到它的用处,有机会学习时就应该多接触一些。接触的东西越多,选择的机会也就越多。有机会学习的时候就不该错过机会,因为你学习一些知识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我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年轻时我很爱运动,那时候玩双杠,我就学会了从杠头上用两只手将自己的身体支撑上去。后来去藏区骑马遇上没有骑鞍只有驮鞍的马,我就用上了。所以千万不要浪费机会,现在不是有句名言叫“挑战和机遇并存”吗?有些时候给了你一个难题,同样也给了你一个机会。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一些经历。你们的人生道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有些事情,要想得周全一点,道路肯定是曲折的,但是前途一定是光明的。有一首藏族民歌唱道:“我们往上往上走,雪花往下往下飘!风雪一过去,太阳就出来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如我们愿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定要坚定一个信念。而这个信念应该大一些,并不是说简单的我要找个工作。像我们这一辈就有这么个优点,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所以就去了最苦的地方。去这些地方时我们不仅仅是去工作,更重要的是去学习。这里有种特殊的师生关系,藏族人是我们的老师,我们要去藏区,仅仅书本上的东西是不够的。有些民间的词汇我们不会,所以就得从百姓的生活中学习。比如说“马”,哪个是驮马,哪个是镫子,这些我们都不会,需要从藏族人那里学习。所以我说,藏族是我的衣食父母,除了吃穿之外,藏族人还给了我一个挣钱的本事。简单的说,如果一个人的志向确定了,就不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定了一个大的目标就要坚持走下去。

次:老师您觉得在学习上藏语和汉语有什么大的差别吗?

周:文化上的差别是很大的,藏族有藏族的文化,汉族有汉族的文化。就拿学习语言来说,学习汉语,有汉语语法,学藏语,同样有藏文文法。可是藏文文法是比较古老和传统的学问。我们现在说话就不能按照那个时候的语法句子来说。现在拉萨话的ག་པར་ཐད་ག།在传统的藏文书和语法里是找不到的。可是在老百姓那里,就是这样说的。这个跟汉语一样。比如说“你去哪儿啊?”在古文里就是“君何往?”这里头就牵涉到一个文化古今的问题。当然我们是不能全部否定传统文化的。比如说文法,藏文文法讲究སུམ་རྟགས།即三十颂和音势论。藏文文法体系实际上是从印度的梵文文法转过来的。而汉语语法呢,也有从外国人那儿借的体系,比如说动词、名词、形容词这些都是引进来的。在藏文文法里就没有这样的分法。藏文文法里面只有“名”。形容词就解释为起修饰作用的“名”,名词就是事物的“名”,动词就是动作的“名”。过去这个名在汉语里,就是一个词的意思。所以这些东西,就牵涉到你对藏文文法实质的了解。现在你们学习英文了,也学了汉文了,每种语言都有它的文法体系。但是这些语法中也有相同之处,我们能够找到一定的规律。现在你们这一代人就需要把这些东西联系起来,要让知识接轨,就是汉文、藏文、英文,甚至是日文,俄文,要把这些东西都结合起来学习。而这个对于我们这一辈就是比较困难的。当时我们英语学的很差。但是现在要研究藏文或藏学,不懂英文就是不行,因为好多东西别人早就研究过,是用英文发表的,如果你不懂英文,就会给你的研究造成很多的不便。所以,我觉得,学习贵在坚持。不要浪费了青春,不要浪费了机会。有机会学到什么,你就抓紧机会。

赤:老师除了您在前面提到的选择、兴趣和坚持以外,您觉得在学习和工作中还有什么是很重要的?

周:学习还有一个方面很重要,就是要学会积累。有名的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打过一个比方,他说:“搞语言学,就是搞杂学;翻译,就是一门杂学。”为什么叫杂学呢,就是说翻译的时候什么问题都可能遇到,所以什么你都得懂。而这就要靠平时的积累,他说积累的过程就和农村“抬粪”一样。我们也要有这种“抬粪”的精神。农民出门的时候,不管干什么,到哪儿去,身上总是背个粪筐,他们有一个小耙子,有一个筐子,就扛在肩上走,哪里有肥料都会收集起来。吕叔湘先生说我们研究语言学的,就要像这种人。就是说要把这个粪筐带上,见到哪儿有一点肥料就收起来。我们平时看东西也好,听东西也好,就要学会积累材料,把这些材料大概记下来,知道从哪里查到这些信息,就这样慢慢地积累下来。就像我现在写的一本书,就是以前积累下来的。以前我出了一本敦煌古藏文研究的书,研究了20多年,然后出了那本书。现在也在继续做这个,以前积累下的好多知识现在很有用。

退休后我还在继续研究的另一个原因是有一个感恩思想。以前我来的时候是一个穷学生,提一个破箱子。现在,你看我们住的,吃的,穿的,什么都有,这全是政府和党给的。所以得把我脑子里的这些东西尽可能的留下来。尽自己的全力去做些事情。虽然我的很多东西都过时了。比如说教藏文拼音、教汉族学藏文,这些课现在已经没有了。但是我的这些书在社会上,有很多地方还有用。比如说我的那本藏文拼音教材,发行量是最大的,再版了很多次。就是因为它有用。不管是干什么的,如果想学点藏文,都可以拿这本书做入门的教材。这样一来我就挺高兴的,觉得我自己没白干。而且像这些东西,它的用处就不是原来那些用处了,有了发展。现在学藏文的人很多他们都可以从这本教材中找到学习藏语的方法。

二、藏语学习和翻译答疑

赤:老师,我们在网上经常听到一些您教授藏语阅读的课程,您的藏语说得很标准,很地道。我们应该怎样学习才能让藏语进步的更快一些呢?

周:对于藏语的学习最重要就是实践。民族大学过去有一个传统就是要实习。我们毕业的时候要花一年的时间去实习。我们当时是应该到西藏去实习的,但是因为当时西藏的条件不行,我们就改到在西康实习。我们就在དར་རྩེ་མདོ།就是现在的康定。康定说的不是拉萨方言,而是康方言。那时我们上了贡嘎山。贡嘎山是汉文名字,在藏语里叫གངས་དཀར།,在当地方言里又叫做ཁམས་གསུམ་གྲགས། ཁམས་གསུམ།就是三界的意思,གྲགས།就是有名的意思。

那时我们要从康定骑马,到寺庙去。要走的路程很远,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骑马。男生胆子大一点的就骑了,有的女生就要老师抱着骑,女孩子那个时候也小。有的老师带着她们骑一段然后就让她自己骑。我们是有老师带队的,带队的老师叫四郎尼玛,汉名叫杨炎侯。他是康巴马帮出身的,后来参加了革命,跟着部队搞运输。当时就是他带我们去实习的。那个时候的事儿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老人家现在已经去世了。记得当时我们要骑马过河,没有桥。我们都不太懂怎样骑着马过河。过河的时候,四郎尼玛和格桑居冕老师,他们就站在冰冷的河水中帮我们扶着马,那里的河水都是冰雪融化后的雪水,是很冰的。他们就帮我们扶着马,下面抓着鞍子,这样把我们一个一个地送过去。所以说,我们对藏族的感情是没法抛弃的。而且这些老师的个人行为,对我们的启示也是一辈子的。现在不是有一个口号叫“帮助别人,快乐自己”。我觉得现在有很多东西都是我们的宝贝。这些口号我们很容易理解,但是要落实到自己身上去是很不容易的。现在帮助别人也有很多困难,比如有的是装的、有的是假的,甚至有一些人你帮助了他,他反过来说是你把他撞伤的。所以社会上的这些情况,搞得人们也不敢再轻易帮助别人了。但是总的来说世上还是好人多。这一点不管是什么时候,我们也不能动摇。

学习语言很重要的一步就是要不断实践,发出声来。我退休后到民族学院的校园里去散步的时候,很少看到有人念书,也很少听到读书的声音。在我们那个时候早读是非常重要的,学习语言是一定要念出声音来。我这一辈子学的是哑巴英语。我们不会说,只学了课本上那点句子,如果你不会口语的话,不掌握发音的话,真正学文字的时候也是有困难的。因为好多书面的语言和口语是有关系的。汉语也是这种情况,记得我第一次到西安去的时候,我们问路。北京话是说“一直走”,“往前走”。在西安说的是“端走”。所以说,古汉语跟现代汉语或者说“文言”和“白话”,是相对而言的。有些东西现在说的很土,实际上这些说法古时候就有。比如说“博士”这个词。它其实不是个新词,在汉文里早就有,但是古今的意思不一样。你们看旧小说里,有叫“茶博士”的,茶博士是端茶水的人。对学习藏语来说,你就不能只懂口语而不懂藏文文字,也不能只懂藏文文字而不懂口语。口语就得实践,这就要靠说。要到百姓的生活里去交流。因为藏语里有很多差别,换一个地方,发音就不一样。比如说人名,我们看一些材料,有些材料写的是次仁,有的写的是才让,如果你学过藏文,懂方言就知道这其实是指一个人。这些语音对应都是有规律的。比如人名,次仁(ཚེ་རིང)。这个词的元音是གི་གུ།,后加字是ང་།在安多方言里就是把所有的གི་གུ།这个元音丢掉,然后发一个ཨང་།音,就念成“才让”。所以说语言是一个繁杂的体系,这些是一辈子都学不完的。就像我刚才说的“拾粪”积累法,见到这样的知识点,学会一个是一个,见到一个记一个。慢慢积累下来就会有进步的。实践口语,就是要对民间的话感兴趣。比如说学习藏文的文法,动词有时态变化,有现在、过去和未来时的不同表达方式。吃饭就叫ཁ་ལག་ཟ།买东西就叫ཉོ།。我们到甘南实习的时候,当地的小贩他会说一些藏语,但他不知道这个时态变化,因为ཉོ།这个动词是有现在时、未来时和命令式的变化。他喊出来所有的都是ཉོ།。像这些东西,你只有在实践的过程中才能体会到。你掌握了它的规律,就可以把它套用这种规律。比如说人的名字,康巴方言里的“德西”དེ་སྐྱིད། (de-xid),在拉萨方言里是 de—skyid这个是有规律的,在康方言里སྐྱ (Sky)都念“xa”。你要不断的体会这些规律然后慢慢地养成习惯。接触到了这些东西,动脑思考一下,又是一次收获。这是就实践。所以现在就是对你们来说,要全盘掌握藏语就是要实践。文字实践就是靠阅读,这个阅读也是有很多东西可以参考的。我编过一版油印的小本子叫《藏族文学欣赏》,里面就收集了各种有代表的藏文文体,通过这个本子就可以知道各种各样的体裁。学习完拼音,藏文就有两条道路可以走,一是学口语,二是学文言。学文言就要学这个阅读入门。学口语的话,要学习藏语语法。但是共同的第一步是学拼音教材,然后再根据各自的要求进一步学习。我们不仅能够从《阅读入门》这本教材中学习到一些基本句型,这本书读起来也非常有趣。因为在这本教材里收录了很多小故事,每一个故事结束后还有“请听下回分解”这样的设置,能够让读者感受到学习的乐趣。这本书里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藏文叫做དབྱིག་པ་ཅན།。故事里描述到有一个人,他比较倒霉,出去的时候尽捅娄子。有一次走在一个地方,前面有一家人的马跑出来了,马的主人就说帮忙挡住。他就捡一块石头向马砸了过去,把这个马的腿给砸伤了。结果这个马主人就抓着他,要和他打官司,说他打伤了马。像这样一系列的小故事,看起来既不费劲,在看故事的同时也能把文字中暗藏的一些文法知识记住。再比如说,米拉日巴传里有一句话。在米拉日巴的父亲死的时候,他把他的遗嘱交给姑姑和姑父时说了一句话:我死了以后会从坟墓的那个孔里头看着你们的。过去的坟墓不是全封闭的,会留有一个洞。这句话中的“看”字,从汉语的角度理解这一动词就没有现在、未来和过去的时态变化,但在藏语里就有这样的时态变化。米拉日巴父亲的这句话中就用了未来时,意思是我将要看,藏语里用未来时就是བལྟ།,原句是“དུར་ཁུང་ནས་བལྟའོ།”。但是在口语里通常就会说“ལྟ་རྒྱུ་ཡིན།”就没有动词时态的变化。把这一句记下来的话,你就知道一个动词,什么也不加,也可以单用。比如“看”这个词“ལྟ།”靠前面一个前加字“”就可以表示未来时。学习文字时就得靠阅读,阅读的时候,带着问题去阅读。再看看藏语方言的差别,我们就能更好的体会从生活和实践中学习的重要性了。我们都知道藏语的三大方言的主要区别是发音的差异,但是词的差别也很大,弄不清有些词的意思就会闹笑话。有些时候你要这个东西,别人却给你拿了其他的,所以这里面就牵扯到名词的运用了。虽然说名词的差异很大,但是也不怎么麻烦,毕竟我们有实物可以参照。但是动词的区别就没办法了,比如说“喝牛奶”、“抽烟”。在康方言里抽烟是“དུ་བ་འཐུང་།”动词是“འཐུང་།”意思是“喝烟”,但是在卫藏方言里是“ཐ་མག་འཐེན།”,安多话也是འཐེན即抽烟的意思。在一句话里不懂动词的意思的话就很难理解全句的意思了,但是名词不理解还有实物可以看。在拉萨的医院的墙上贴着这样的标语“ཆུ་གྲང་མོ་འཐུང་རྒྱུ་ཡོག་མ་རེད།”意思是不要喝凉水。但是在康方言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没凉水喝”,所以康巴人看见这个标语就笑拉萨人说他们连凉水都没得喝。在语法上它也有这样的差别。但是从整体来说都有个系统。语音、词汇、语法各有各的系统。系统里面有共同之处,同样也有不同的地方。现在经常用的一个词,叫“语尾”比如谓语的语尾“རྒྱུ་རེད།”“རྒྱུ་ཡོག་མ་རེད།”这是相对于现代藏语来说的,这个词在传统藏语里面是没有的,这就属于同一语法体系内部的差别了。

总的来说学习语言就是要实践。把理论和实践接轨,把这两个汇合起来,这样才算真正的理解了。

次:老师,我是刚刚接触藏语的,您觉得像我们这样的初学者学习藏语应该注意些什么呢?您有什么好的建议能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周:学习藏语也是很有讲究的,特别是对于藏语初学者来说掌握好的方法可以让我们学习的比较容易一些。

按我们的经验来说,语言有三部分就是语音、语法和词汇。关于词汇,我们主要指的是词汇量。要掌握多少词,基本词,比如说要掌握两三千基本词。词汇的积累不仅可以靠自己平时熟记一些,也可以从教材中积累。语法就是靠学句子来掌握。要学习藏语就要以口语为先。这是一个大的方向。还有一个就是要靠语法书等教材来学习。使用语法书配合一些小故事,从句子中理解,就能更好地掌握语法。语音的学习就是要把拼音教材学透。在拼音教材中有些基本的语言学知识,比如说基本的音位:元音音位、辅音音位。要学会这些东西,不仅仅是看懂,必须得掌握才行。比如说:我们讲发音部位。从传统的分组来讲,比如说“ཀ་ཁ་ག་ང་།是一组,ཅ་ཆ་ཇ་ཉ།是一组”“ཏ་ཐ་ད་ན།”又是一组。从发音部位来说ཀ་ཁ་ག་ང་།是一组,这一组是舌根发音,“ཏ་ཐ་ད་ན།”这是舌尖发音。“པ་ཕ་བ་མ།”是双唇发音。按我们的教材的话,第一课就讲30个字母,即30个辅音字母。藏文辅音字母的特点就是每一个字母它本身就带声韵调:辅音、元音、调子。比如说:“”“”的元音是a,调子也是一样的。不同的是“”“”的辅音不一样。它的发音方法不同,但发音部位相同。发音方法上一个叫“送气”,一个叫“不送气”。“”“不送气”,“”要送气。就是说有两个东西很重要,一个是发音方法,一个是发音部位。首先你得知道30个字母,不仅要按照顺序把30个字母背会,“ཁ་ག་ང་། ཅ་ཆ་ཇ་ཉ། ཏ་ཐ་ད་ན། པ་ཕ་བ་མ། ཙ་ཚ་ཛ་ཝ། ཞ་ཟ་འ་ཡ། ར་ལ་ཤ་ས། ཧ་ཨ།”还要竖着也会背。“ཀ་ཅ་ཏ་པ་ཙ། ཁ་ཆ་ཐ་ཕ་ཚ། ག་ཇ་ད་བ་ཛ།ཀ་ཅ་ཏ་པ་ཙ།ཁ་ཆ་ཐ་ཕ་ཚ།,而这两组的差别是,前一组不送气,后一组要送气。ཁ་ཆ་ཐ་ཕ་ཚ།ག་ཇ་ད་བ་ཛ།的差别是声调的差别。在脑子里得有这30个字母的位置。这样在后面学习前加字、后加字时就方便一些,比如说后面就要学习下加字。按照藏文的传统,它是先讲上加字,上加字和下加字的作用是影响元音。比如说,后加字“”,“”的元音是a,加上“”就变成了ae。元音发生了变化,但是声调不变。这些规律都在这里。学习藏语就是要把口语放在第一位,然后文字跟上文字的学习。学习口语就是要学习语音、语法和词汇。语音在前,要把语音搞准,这个语音的学习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你可以不太准,但是你要知道它的区别是在什么地方。比如刚才我们说的“ཀྱ”,拉萨话的发音我们叫舌面中,舌尖要顶到下面,要顶着,不能上去,不然就不准了。这就得靠练了。拉萨话的“ལྷ།”这个音是所有的汉族最难发声的一个音。这个要练好久才练出来的,有些人读的是ha-sa,有的读的是la-sa,有的只能发na-sa的音。关于语法的学习就是要背句型。比如说拉萨话“ང་སློབ་ཁང་ལ་འགྲོ་གི་ཡིན།”(我去教室),“ང་ཁྲོམ་ལ་འགྲོ་གི་ཡིན།”(我去上街)你要会了这个格式,就可以直接套用这个格式。我觉得学藏语的话不读是不行的。大声念出来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增加胆量,有这样的恒心去练。对于藏语学习来说这些都是基本的。

赤:您老前后译过一些像《雪域,灵魂的世界》和《藏文佛经故事选译》等著作,请问您觉得藏汉翻译需要具备哪些条件?我们平时翻译时应该注意些什么呢?

周:翻译中最重要的就是管界问题。比如说“他说他明天来”。像这样的句子不打标点符号我们也懂,也比较容易翻译。但有些句子很长,比如说米拉日巴传。米拉日巴传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文体,它是米拉日巴的弟子向米拉日巴请求,邀请米拉日巴谈谈他自己的经历和经验,谈谈他的过去。结构是这样的,问了以后他说了些什么话写在后面,问的后面都由问这个动词来管着。然后就是米拉日巴的回答,回答的内容就不止一两句了,可能是几页纸。而回答的动词是放在句子的最末尾。所以说我们翻译时就不能拿起来就翻译,这样可能混淆逻辑,导致越翻越乱。这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还有很多东西你可能不太清楚,是模棱两可的。这种情况也可能存在。比如说:“他说快来”。依据汉语,这个就要看说话者的语气了。他说快过来!他说快过来了。这些都有语气在里面。像这些都是管界问题。在翻译任何文章的时候,无论你懂不懂,你都要先把文章通读一遍,把文章的结构弄清楚。然后在一段一段翻译的时候,再把一段内部的结构弄清楚。即使有些词的意思你不完全明白,也要把断句给断清楚。在断句的时候,你得会一些词,这是最基本的。这样把大的框架定出来以后,一步一步往下缩,这中间的过程是可以反复的进行的,比如说在翻译一段的时候,你可以一个词一个词的翻译,通过查字典把词义弄懂,在通读的时候,你可以把不会的词先弄清楚。但是词典里的释义是有很多种的,在这个地方该用哪一种,这就要根据语句来选择。像这样切分,从大到小,一步一步进行翻译。然后再把它一块一块的串起来。这样的话就比较可靠。有些词从头到尾都不懂的话,你就可以把它空着,这是没办法的。但是你要知道这个词应该是个动词,只是在字典里查不到,但是还是有其他办法可以解决。但是最糟糕的就是遇到这个字可能是个错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也许在写的时候错了,或者是在抄写的时候错了,或是到印的时候又错了,这些错误都是无法避免的。

翻译有音译和意译两种。意译一般都能对得上,而音译有些时候是对不上的,有些词在藏语里有,但是在汉语里面却没有,就找不到这个词。比如说虫草。藏语里叫“夏草冬虫”,像这样的类似的一些词在汉语里是不存在的。还有一些词的用法不一样。翻译里最忌讳的就是“词译”。一个词一个词的译。每次的意思都不一样,比如说“མེ”和“མདའ”分开说的话“མེ”就是火的意思,“མདའ”是箭的意思。连起来“མེ་མདའ”就不能直接翻译成“火箭”,因为在藏语里这是枪的意思。所以词要按照整个的意思来译。比如说飞机,藏语里是“གནམ་གྲུ”“གནམ”是天的意思,“གྲུ”是船,但我们不能翻译成“天船”。像这样的翻译切分是很重要的,有些字要两个连在一起。这是在藏语和汉语共同的。汉语里“中国人民大学”这5个字,先不管前后,单就字面来理解有中、中国、中国人、中国人民、民大,像这样的东西翻译的时候就不能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译。而是要根据前后文的语境来看。翻译有两个步骤,一个是理解,一个是表达。刚才说的就是理解阶段。翻译里看重理解跟表达的关系,理解是第一,表达是第二。理解如果是错误的话,表达就无所谓正确了。一旦理解错了,后面写出来的句子再漂亮也是没用的。所以这有一个第一和第二的问题。原文是第一,译文是第二。理解是第一,表达是第二。在表达里,逻辑是第一,文风是第二。翻译讲究“信达雅”,但是对信达雅有各种不同的解释,大致上“信”就是要重视原文,“达”就是要通顺,“雅”就是要文雅。在文风上润色是可以的,但是不可以改变原意。

还有就是音译的问题。刚才说有些字词只能音译。但有些既可以音译,也可以意译。有些可以音意兼译。比如说汉文“俱乐部”这个词,是音意兼译的。有些词你翻译的时候不能让人误会。比如说拉萨有名的八角街。现在改了叫八廓街,这个词我觉得没有修改的必要,原来这个词很有意思。八角是四川方言。在拉萨有3个“果”,“ནང་སྐོར། བར་སྐོར། གླིང་སྐོར།”是有一个系列的。我就觉得这个挺好的。翻译的过程中,音译时有一个口诀,叫“名从主人”。还有一个跟它相对的叫“约定俗成”。关于约定俗成,比如说罗布林卡,藏语里ནོར་བུ (nor—bu)是宝贝的意思。藏文里这应该是n,而汉文的罗布是l。严格说这个是不准确的。这个已经翻译了很多年了,约定俗成就没有修改的必要了。这个算是简单的,像有些人名就是比较复杂的。比如说吞米桑波扎、松赞干布这些人名有很多种写法。这个我们没法改,但是搞研究文字的学者,或者是出字典的人应该推广一个固定的,这样的话慢慢的就可以规范了。所以我们在碰到这样的情况时,我们就要尽可能的找一个标准。这里又有一个名从主人的问题,一种就是他自己是这样称呼的,他怎么称呼的你就怎么写;另外一种就是很多书都这么称呼,就选择使用最多的那种表达方式。我的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尽量在翻译时用普通话来翻。这样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一篇翻译的前后统一起来。

翻译的时候还要注意尽量避开“望文生义”,有些突出的、比较特别的字一看就能知道是这个的音译词。有些翻译就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所以,我们在翻译时,在不得以的情况下才会选择音译。音译的时候尽量避开误解,翻译人名的时候要避开褒贬义。还有一个就是汉族里男女的用字不一样。如果在翻译时能够这样翻的话也有好处。但有很多字词是约定俗成的,没办法改。比如说白玛,藏语里是莲花的意思。现在有些人在翻译时就把玛的王字旁去掉,写成白马。读者一看白马就容易误解意思,像这样的情况都要尽量避开。但有些约定俗成的我们也要尊重。

三、目前的工作及寄语

赤:我们知道老师您退休后还一直在坚持藏学研究工作,能跟我们说说您目前的研究工作吗?

周:我现在研究的是敦煌文字。以前出版过一本研究著作叫《敦煌吐蕃汉藏对音字汇》。退休20多年了,我一直在继续这项工作,以后打算出一本《敦煌吐蕃汉藏对音研究》。之前出版的《敦煌吐蕃汉藏对音字汇》可以说是这本书的前奏,这本书完全是以材料为主。现在我就是要运用这些材料,来找出一些规律。这项工作是非常费力的事情。“敦煌”一词有两个概念。一是地名,还有一个是时间概念。这个代表着一个时代,敦煌这个地方曾经是吐蕃势力的统治范围。“汉藏对音”就是将之前的材料以对音形式整理的。这里面有汉语、藏语、国际音标也是藏语的拉丁转写,最下面是汉字发音。比如说藏语的“ཀ་ཁ་ག་ང་།”汉语叫“见溪群疑”。拿这个“见”来说,我们现在念“jian”,但是在古汉语里是念“gian”。比如我们说“回家”,以前就说“回ga”。这个音在现在的一些方言里还保存着。我的研究主要就是把这些规律总结出来,然后得出一个音位系统。在吐蕃时期,敦煌话里的汉语是怎样发音的?是用哪些字母拼起来的?藏语又是用哪些字母拼起来的?像这样整理总结出一个系统来。在对语言的历史进行研究时,敦煌语是很重要的。因为从古藏语到现代藏语,中间经历过这么一个阶段。而从古汉语到现代汉语也经历过这么一个阶段。敦煌语可以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研究语言史要分时间段,划分阶段有一个标准,而敦煌文献是很宝贵的,也是很可靠的文献。因为它不是一个人积累起来的材料。从时间上说它记载了一两百年间的历史;从记录者来看,记音人和发音人都不是同一个人。每个人都带有自己的方言,这些被记录的语言材料是比较复杂的。我现在就运用计算机来进行统计,列一个统计表,看每个字有多少种读法,因为记录者比较多的,所以读法也很多,就要从统计中找出最多的那个读法。有些有8个,20个,30个,但有些就只有一两个。我就是通过这样的排序,然后选择出现最多的那个。这个工作很繁琐很机械也很枯燥,所以我说搞语言研究就是这样。但是,我研究这个是觉得敦煌文献是很宝贵的,而且有很多资料都留在国外。以前我们很难拿到这些资料,现在有机会接触到一些资料,就想利用机会多学习一些。我们认识到了敦煌文献的宝贵,但是自己能动手学习和研究一些是最好的。我最先研究敦煌文是在三四十年以前,当时我主要是在上课,这也算是业余的。这些资料就像“拾粪”一样,是慢慢积累起来的,退休后我就集中精力来研究这些资料,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够发现一些规律。但是人生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未来会怎样谁也说不清。另一个问题就是我的这种研究方法到底行不行得通,我自己在做实验,往往返工的情况很多,这条路走不通,我再换一个,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研究。我的信念一直坚持在这,所以一直在坚持这些工作。

赤:很感谢老师在藏语言研究方面付出的努力,为我们年轻的学者学习和研究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也希望老师能够对年轻的学者们提出一些建议和期望。

周:总的来说,我就是希望你们坚持。这两个字就够了。有了坚持,不忘记当初自己立的志,不动摇自己的立志。有了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什么事儿都会成功的。前途总是光明的,世界上好人总是多的,你们要相信这些。包括你们的生活和学习,无论什么方面都是这样的。

(作者:周季文口述、赤乃翁姆 次仁卓玛整理   摘自:《中国藏学》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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